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哥特式恐怖小说集 作者:布赖恩·大卫·布伦斯 内容简介 国际图书大奖获奖作品:小说及短篇故事集。本书由多个超自然的惊悚故事组成,作者布赖恩大卫布伦斯是美国国家畅销书作家。 第一部分 裸女莫莉的幽灵

1799年12月16日 “你的屋顶上怎么有个光着身子的女人?”大块头问道,他正抬头向上望着,呼出的气体在寒冷的空气中结成白雾。 “阿普尔顿先生……” “你的房顶上有个裸女。”他肯定地说,然后咯咯笑着满意地大喊,“我就知道该来新奥尔良的。” “这一点儿也不好笑,阿普尔顿先生。”迭戈呛声道。这个上了年纪的男人煞有介事地拽了拽他的天鹅绒对襟马甲,摘下来一根白头发——看样子像是阿普尔顿的。想到这里他很不快,脸色一沉。真是太恶心了!他带着鼻音傲慢地岔开话题:“离日出还有一个钟头,气温已经接近零下了。” 哈瑞斯·阿普尔顿就像荒野中走出的巨型野兽。他毛发旺盛,体型巨大,性情乖张,举止难料。他蓄着浓密的白色胡须,整张脸上差不多只露出了鼻子和嘴里叼着的雪茄。光线太暗,看不清他的眼睛,但迭戈猜他肯定又眯着双眼,满是怀疑。他穿着一件明显过时的棕色棉背心。 “反正要冻死的也不是我情妇。”哈瑞斯耸了耸肩回答说,吐出的烟圈儿散发着臭气,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看像是黄色的毒气。 他说话的风格跟迭戈想象中的一模一样,就是那种常年在恶劣气候下生活、耕种而满手老茧、皮肤粗糙的野蛮人的讲话方式。他俩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年龄了,但是哪怕这一点也表现迥异。哈瑞斯已经活了六十个年头,但行为举止看起来只有三十岁,迭戈一想到他一辈子都像个青春期的浑小子一样就觉得厌恶。而迭戈,则一直比同龄人成熟得多。他平静地说:“阿普尔顿先生,我可没有情妇。” 哈瑞斯伸出一根短粗的手指,指向高处的屋顶。迭戈本能地抬头向上方望去——差点把假发甩下来,幸好他及时捂住。这人真是让人不得安生!但是更让人不安——极其不安——的是,他家屋顶上真的有一个赤裸的女人! 路灯只能勉强照到四层楼的高度,但也足以让人看到一个苗条的女人正走在透骨奇寒的屋顶上。昏暗的灯光从她的皮肤上反射开来,消失在浓雾里。虽然天气冷得要命,她却闲庭信步一般,既没有缩着身子,也没有瑟瑟发抖,而是优雅自如地走出了他们的视线,真是摇曳生姿啊。 哈瑞斯猥琐地笑了起来,吐出一团浊气,享受着这证据确凿的一刻,毫无疑问他还被激起了欲望。迭戈可一点儿也不高兴,他顾不上正在等待的马车,转身直接走回房子,鞋子走在地上啪啪作响。他在门口摸索了一阵,最后他的女仆安妮塔从屋里开了门。 “吉布法罗先生!”她吃惊地叫了出来。苍白的煤气灯光照在她黑色的皮肤上,这个样子一直都让迭戈觉得不舒服。像所有文明的西班牙人一样,他憎恨摩尔人及其族裔。虽然不是故意的,他用肩膀把她顶开挤进门里。哈瑞斯当然不能错过这场闹剧,也跟着他走进了屋里。 “你让谁进屋了?”迭戈从大理石台子上抓起一个烛台。 “没有人来过呀,准人?1。”安妮塔答道,她眼里的恐惧多过困惑。因为迭戈·德·吉布法罗先生暴怒的时候是毫无理智的。 “你撒谎!”他吼道。安妮塔往后躲去,害怕主人真的会把烛台砸过来。迭戈没有这么做,他愤然转身离开了。但是他并没能走多远,因为手上那个精美的五头烛台太过沉重,他不得不在走廊最近的桌子前停下来。他疯狂地把烛台砸了下去,软质抛光木桌被砸了个坑。他的怒火烧得更旺了,身后的哈瑞斯则以此为乐,哈哈大笑。与此同时,安妮塔则吃惊地张着嘴盯着这个像熊一样的人,从没见过有人这样高大又粗野。 “安妮塔!”迭戈大口喘着气喊道。她转过脸面向他,但突然一阵咳嗽,瘦小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她咳得很厉害,唾沫飞溅,几乎站不稳要摔倒在地。哈瑞斯很厌恶地连忙躲开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雪茄,好像这样可以避开什么有毒气体似的。安妮塔终于平复下来,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颤颤巍巍地站着听候指示。 “是时候了。走吧!告诉乔治让他等着。还有看在上帝的份上照顾好你自己吧。”迭戈说道,仍带着喘息的鼻音。然后他又咕哝道:“你咳得像是之前也光着身子跑到屋顶上冻过。” 虽然对主人的评价感到困惑,安妮塔还是颤抖着行了个屈膝礼离开了。迭戈对着哈瑞斯打了一个命令的手势。 “把那东西带上。”他不容置疑地指着烛台命令道。 走廊通向小会客室,这两个年纪相仿却截然不同的男人之前一整晚都在这里谋划。这个会客室里最引人瞩目的,就是占据了一整面墙——从地板一直到天花板——的古老的浮雕餐柜和配套的架子。对面是狭窄的落地玻璃门,典型的当地公寓风格。门外是一个狭小的铁艺露台。织锦窗帘被拉到两侧,不过门都是锁着的。天太冷了,晚上走廊门都是关着的。能进入这个房间的,只有从庭院里透过花格栅栏和枯萎的常春藤照进来的煤气灯光。小巧的包铁壁炉里,火烧得很旺,已经噼噼啪啪地响了整晚。 “啊哈!”迭戈看到餐柜上的一个单头烛台,咯咯笑了起来。他朝烛台夸张地挥着手,对哈瑞斯说,“怎么了?快把蜡烛点着!” 大个子照办了,但他脸上那自鸣得意的表情让迭戈心里的怒火又熊熊燃烧起来。 “现在,滚出我的房子。”迭戈傲慢地下了逐客令,“我这次可没邀请你进来。去马车上等我。” 哈瑞斯慢条斯理地咂了一口雪茄,打量着眼前这个傲慢的男人。他似乎没有觉察到迭戈对他的迟疑感到恼火。哈瑞斯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对着迭戈身后走廊的方向点了点头,油腻的卷发也跟着一颤一颤的。 “好吧。”哈瑞斯咕哝道,眼睛里却闪烁着热切的光芒。他转身迈着重重的脚步离开了,留下迭戈一个人待在这闷气沉沉的会客室里。不过,他并不是一个人。他们之前看到的那个在屋顶踱步的陌生女人,此刻正在他的家里,就在走廊的转弯处! 那个赤裸的身影穿过走廊,径直朝楼梯走去。她的动作流畅又轻柔,好像月光下潺潺流动的小溪。栗色的长发披散在肩膀上,随着她的步伐而摆动。这个女人浑身散发出优雅的光芒。迭戈盯着她裸露而美丽的背影,但马上移开了视线——这才是一个正派男人的举止。她的身体极具诱惑——对年轻小伙子而言,或许。但是不管她好不好看,都不该出现在他家里。迭戈举起蜡烛,穿过会客室,冲进了黑暗的走廊里。 她的纤纤玉手轻扶着栏杆,正要转身上楼。但她看到了迭戈,很自然地停住了。不管她是谁,毫无疑问她丝毫没有为自己赤身裸体而感到羞耻。她的乳房和臀部丰腴而诱人。虽然迭戈努力压制男人的本能冲动,想要表现得稳重一点,但他还是迅速从上到下打量了她一番,不可避免地注意到了她肚脐下完美修剪过的黑色三角地带。她圆圆的脸庞十分美丽,嵌着两只海水般湛蓝的眼睛。 他并不认识她。她现在好像把重心放在身体的一侧,就是罗马大理石雕像的那种姿势。她纹丝不动,皮肤看起来冰冷僵硬,简直就是一尊阿芙洛狄忒?2的雕塑。她一动不动,事实上,连呼吸都没有。 迭戈警觉起来,重新看向她赤裸的乳房——她的胸部完全没有呼吸的起伏。 他们四目相遇了。迭戈四肢发僵,呼吸也变得困难,好像她把空气都偷走了。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好像一只想要逃出牢笼的困兽。他后退几步靠在墙上。 他突然开始担心自己的性命,之前所有的愤怒和困惑在此刻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他是不是心脏衰竭了?在他这个年纪,这种事儿随时可能发生。他喘息着,等待着,也祈祷着,希望心脏的不适能够消失。汗水布满他的额头,顺着脸颊流下来,浸湿了领带。他的手不住地颤抖,蜡烛掉在地上,地毯着了起来。 然后咒语似乎消失了。他像一条离开水的鱼一样眨着眼睛大口呼吸。透过模糊的视线,他看到女人赤裸的双脚跨步上了楼梯。 “如果是我的话,要死也得上了她再死。”哈瑞斯从迭戈身后评价道,“看一眼就没命也太不值了。” 还没喘过气来的迭戈挣扎着想要转身,却只能勉强扶墙站着。他怒火重烧,狠狠地瞪了对方一眼。哈瑞斯则猥琐地假笑着,耸了耸宽阔的肩膀,转身又回会客室了,“我在会客室等您,吉布法罗先生。” 迭戈扶着墙慢慢站直,理了理他的马甲。真是太丢脸了!居然让那个野人看到了他心脏衰竭的样子!但是那蠢货肯定没注意到她……没有呼吸。毫无疑问,他除了那女人的裸体之外什么也看不到。 跟平常一样,迭戈让自己沉溺于愤怒中,以此战胜恐惧和困惑。他拾起蜡烛,用他的软皮鞋踩灭地毯上的火苗,朝楼梯走去。他强迫自己走向神秘裸女消失的方向,决定要狠狠教训她一顿,因为她入侵私宅,以及居然如此不知廉耻。 二楼是娱乐区。一个巨大的单间延伸到整座房子的两端。唯一的家具是一张12人桌,摆在房间窄的那面墙旁边,而其他空间是做舞池用的。尽管有窗户,但是房间仍然显得阴冷空旷。外面昏黄的煤气灯光被百叶窗切割成一条一条的,映照在天花板上。 迭戈胆战心惊地向前走去,越过桌子走向后面那面挂满手枪的展示墙。几十把燧发枪?3从墙壁中央向外铺开,形如孔雀开屏。他抓下最近的那把,那是一把波斯骑兵枪,八棱形的枪管上覆着卷曲的波斯语字母。拿在手里冷冰冰、沉甸甸的。 他愤怒到能向一个闯入的女人开枪么?如果来的是个男人,那答案毫无疑问是肯定的。 迭戈打开枪的保险栓,一回身就看到了她。她正站在舞厅中央,身上覆着百叶窗条状的阴影。光影轻柔地包裹着她的胴体,凸显出她身上的所有细节……包括她突出的双乳,是那样的平静,无一丝起伏。浓密的棕发包裹着她的脸庞,就像是暴风雨前静静垂着的柳枝。 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但话说回来,迭戈根本就没听到她走进舞厅的脚步声。然后,就在他的眼前,她不见了。 “当”的一声,手枪掉在了地上。 迭戈惶恐地绕过桌子走向舞池。每走一步,重重的脚步声都在屋子里不断回响。他呼吸急促,呆呆盯着几秒钟前她站着的地方。 她真的消失了! * * * * * 雪茄的烟雾缭绕在会客室里,就像成群的海鸥盘旋在密西西比河上。哈瑞斯站在玻璃门前。屋外,浓重的晨雾掩盖了煤气灯光。他熟门熟路地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兰地。精美的水晶酒杯在他巨大的手掌里显得格格不入,就好像一头熊在轻抚一朵花儿一样诡异。 “啊,迭戈先生。”哈瑞斯冲着那个狼狈的老人喊道,似乎觉得这样很有趣。 “是‘迭戈·德·吉布法罗先生’。 ”他脸色苍白,但仍本能地反驳说。这一反击虽然迅速,但是毫无一贯的杀伤力。 哈瑞斯毫不在乎地耸了耸肩,这让迭戈更加烦躁。与冰冷、死气沉沉的舞厅不同,会客室里很暖和。他汗湿的背心开始蒸腾出水汽。他想象着自己是哈瑞斯,走在美洲的丛林里,肩上扛着一头刚猎来的鹿,热气从鹿身上散发出来。这画面可不那么让人愉快,迭戈马上把它挥去,这一闪而过的幻想让他更加火冒三丈。 “你家的奴隶比旧靴子还破。”哈瑞斯评价说。 迭戈连骨头都开始疼了,他吃力地坐到椅子上。“你说什么?” “我说她病得比瘟狗还重。”哈瑞斯解释说,“我在野外的时候见惯了瘟疫,但是没想到在有钱人的家里也有。” “安妮塔没得瘟疫。”迭戈嘴上回答着,但其实并没有注意他在说什么。那女人就在他眼皮底下消失了!在他自己家里…… “不管怎么说,你现在开始有些‘代代相传’的小癖好了。” “不好意思,阿普尔顿先生,你在说什么?” 哈瑞斯吸了最后一口雪茄,然后把它掐灭。“好吧,你好像跟弗朗索瓦·福卢格有些不光彩的联系。” “我猜你指的是生意往来以外的?”迭戈问道,终于把自己拉回眼前。 “走私,”哈瑞斯给了一个简明的总结,“这就是你的生意。对,我说的是走私之外的。你那姑娘是他情妇的女儿吧?” 迭戈瞪着哈瑞斯,完全不知其所云。“什么?” “很明显,你勾搭上了他情妇的女儿。”哈瑞斯解释说,“这事儿你想保密,我不介意。但是如果我有这么个大美妞,肯定大吹特吹了。我也总觉得皇室的人做事儿奇奇怪怪的。你也一样,都是脑袋缺根弦的人,你懂我的意思吧。不过反正我也管不着。” “你是说……那个女人……” “她跟福卢格的情妇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哈瑞斯接过话头,“肯定是她女儿,没别的可能。我挺了解她的,尽管我们……呃,怎么说来着……‘社会地位不匹配’什么的。跟你说,她应该跟我过一夜的。这是当时交易的一部分。” 迭戈盯着玻璃门上反射的煤气灯光。他震惊得一时无法回答,迫切地朝餐柜挥了挥手,“白兰地,”他说,“给我倒一杯。不是那个!倒水晶醒酒器里的。谢谢。” 迭戈已经快要歇斯底里了,必须要喝一杯冷静一下。虽然哈瑞斯照办了,但他可不是迭戈·德·吉布法罗的仆人——他很乐于用自己丰富的言辞提醒迭戈这一点。递过酒杯之后,哈瑞斯笑了起来:“上帝啊,突然想起我干的上一个妞,她的脸丑得像一只嚼着黄蜂的斗牛犬。” 迭戈猛地把酒杯放到桌上,大喊道:“阿普尔顿先生!我不是让你去马车上等么?” 他生硬地指着走廊方向。 “这里不是暖和嘛,所以我才回来的。”哈瑞斯抱怨着离开了。迭戈则保持着僵硬、挑衅的姿势,直到对方走到走廊的另一头。靴子踩在地毯上的沉闷声音朝门厅方向远去了,迭戈终于放松下来,长出了一口气。 在他们走之前,他需要点时间来理清头绪。他们已经在这个闷热的房间里合计了一整晚,这让迭戈身心俱疲。那个野人把那个女人当成他的情妇,对此他毫不吃惊。大部分迭戈这个年龄的人都有一两个这种伴侣。虽然迭戈没有,但是他没必要否认。事实上,承认自己有情妇比承认家里闹鬼要容易得多。 一阵微弱的声音传到他耳朵里,是一种轻柔的摩擦声,来自阳台方向。是不是那个裸体女鬼在外面?抓挠着玻璃门要进来?这个想法让他不寒而栗。但不对,声音不是从玻璃门外面发出的,而是内侧。准确地说是从窗户旁的棋盘上传来的。棋盘摆在一个有华丽铁艺桌腿的小桌子上。黑白棋子队列整齐地守护着它们的方寸之地——至少曾经如此。 它们正在移动。 黑车慢慢地在大理石棋盘上滑动,摩擦声好像是阵阵私语。白兵则与之应和。壁炉火焰的噼啪声渐渐减弱,但是象棋细微的摩擦声在迭戈耳朵里就像是乌鸦盘旋在死老鼠上空时发出的刺耳尖叫。五步、六步、七步,迭戈观察着棋局。看起来几乎没有恶意,只是深夜中的一盘简简单单的国际象棋。可它绝非毫无危险。哦,不,它杀机重重。
1 安妮塔说话有口音,此处“准人”意为“主人”。 2 阿芙洛狄忒:希腊神话中爱与美的女神,也就是罗马神话中的维纳斯。 3 17世纪流行的手枪,在击锤的钳口上有一块燧石,传火孔边设有一击砧,射击时,扣引扳机,在弹簧的作用下,将燧石重重地打在火门边上,冒出火星,引燃火药击发。 2. 密西西比河的迷雾 马车门关上了。门闩轻响一声锁住,迭戈的脑袋则撞到车顶发出一声巨响。 “乔治,去码头!”他大声吩咐。然后对坐在对面的巨人说:“好了,阿普尔顿先生,我们去完成计划。” 迭戈扯开窗帘,瞪着他家阳台下方挂着的吊灯。在浓雾的包裹下,灯光变成了小小的黄色光球。枯萎的常春藤融在了光球里,那景象好像有人在火焰上炙烤穿在木棍上的兔子。瘦高个儿乔治跳上了马车驾驶室,车跟着颠了一下。这个黑人老头儿把自己的帽子折成了非常锋利的形状——这是出于职业习惯,现在已经太晚了,所以出门肯定不是去干什么正派事儿。一声鞭响过后,马具叮叮当当响了起来,马车向着皇家大街出发了。 马车座椅是皮质的,坐上去嘎吱嘎吱响,而且冷冰冰的,迭戈隔着天鹅绒裤子和马甲都觉得凉。之前汗湿的后背已是冰冷刺骨。他一边打着寒颤,一边打着哈欠。兴奋地谋划了一晚,加上最后那令人不安的发现,这一晚可真不好过啊!他已经几十年没有熬过夜了。迭戈把身子缩成一团,感觉自己似乎变小了——瘦小年迈。哈瑞斯则像一头冬眠的熊,巨大而安静。他早就把雪茄扔到路上了,但还是一身烟臭味儿。他突然抖了抖身子,就像被雨淋湿的动物要把水甩出去那样。这让迭戈下意识地也想跟着这么做。于是他正了正假发,又理了理潮湿的天鹅绒衣服——这样的动作比他的同伴高贵多了。 马车一路颠簸,穿梭在浓雾中若隐若现的建筑之间。健硕的马匹勇往直前,撕开了灰色的浓雾,似乎能感觉到雾气像水流一样打着漩涡。路边的楼房隐没在一片灰色之中。路面到处坑坑洼洼,积水很难排走,这使得行路十分危险。这座城市马上就要被合并了,而这种状况则是个污点。迭戈在心里盘算着采购一些木桩,用来给街道分级。迭戈是市政厅——负责制定税收、市政工程和城市建筑法规的立法机构——有投票权的议员之一,不过他也曾以个人名义捐赠过物资。迭戈·德·吉布法罗还是一项自愿缴税项目的发起人,项目所得用来建设本市的街道煤气灯。在他的领导下,城市的未来一片光明。 边民小小的深色眼睛透过灰白斑驳的卷发打量着迭戈。终于,哈瑞斯打破沉默:“我很感谢您的招待,先生,但是我以后最好还是别去您家了。” 迭戈对他矫揉造作硬装出来的文明做派报以冷笑:“哎呀,阿普尔顿先生,我得向你道歉。把你赶出我家实在是太失礼了。但是如果你好好回忆一下,想把你赶出去似乎也……不大容易。” “当然啦。”他耸了耸宽阔的肩膀,“我理解你为什么想让我走。你家的会客室挺不错的。不管怎么样吧,反正我也用不着再去了。除非……” 哈瑞斯往前探了探身子,低声说:“除非你打算改变咱们的计划。” “改变计划?”迭戈震惊地重复了一遍,“怎么改变?” “你懂的,”哈瑞斯说,圆溜溜的小眼睛闪着光芒,“你的情妇呀。” “我的情妇?” “对啊。如果你跟福卢格是一类人的话——感觉你就是——你应该不介意我跟你的妞玩玩吧。” “玩玩……?”谈话怎么发展成这样了?他雇佣的六十多岁的走私犯想跟他家里的女鬼上床!他不想承认家里有鬼魂。这可不是小事儿,如果走漏了风声,他就会成为整个市政厅的笑料。但是哈瑞斯的想法实在太下流了。而且迭戈很惊讶他这个年纪的人竟然还有这种精力。 “不管你觉得我和你看见的那个女人是什么……什么关系,”迭戈很小心自己的措辞,“我觉得你会发现,她,呃,不是那么容易满足的。” “你在开玩笑吧?虽然我更喜欢女人披件皮草大衣,不穿裤衩儿,你懂我的意思吧。你是说她对我来说太高级了么?” “也不是。” “我会好好给她上一课的。”哈瑞斯轻蔑地哼了一声,“她的身子真漂亮啊,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人,除了她妈妈。她家都是天生尤物。对了,她跑到屋顶上去干吗?” “我不想谈这个。”迭戈立马像刺猬一样回道。他脑子里还是一团乱,编不出什么站得住脚的谎话。他可不是那种会给自己找麻烦的人。 迭戈透过布满水汽的车窗盯着外面的浓雾。他不能让不安的情绪影响自己。有那么一瞬间他居然对自己的处境失去了控制——还是在自己家里!他不能被这些琐事分心,有太多事情要亲自处理了。他想要统治新奥尔良,这需要的可远远不止让哈瑞斯帮着走私那么简单,还需要政治操作和精心安排的时机。任何节点的小失误都可能导致整个计划网轰然瓦解。事实上,之前有人做过相似的计划,迭戈就是在模仿他——那人就是不幸的弗朗索瓦·福卢格,他的政治生涯惨淡终结就是因为他没能完全掌控局面。 迭戈觉得必须要重新掌握主动权了。不是对哈瑞斯——他只是个不值一提的小喽啰——而是说不再让自己失控了。他突然想到了一个自己擅长的话题,希望熟悉感能够带来舒适感。这位绅士轻声说:“船舶停靠权已经被取消了。” “什么?”哈瑞斯叫了起来。 迭戈得意地笑了,向后倚在座椅靠背上,双手交叠,手指搭在袖口的褶皱上。 “所以货不能上岸了?”哈瑞斯本就庞大的身躯由于愤怒好像更加膨胀了。他的脑袋抵在马车顶棚上,油腻的卷发把车内衬都弄脏了。虽然他看起来像一只森林里的野兽,但其实他对这种事情清楚得很。“行政官把税率从百分之十五降到百分之六了!他们为什么不领情?” “那是从马德里来的命令。”迭戈不紧不慢地解释说,“莫拉莱斯降低了所有上游产品的出口税,这对西班牙一点儿好处都没有。顺便说一句,他只是代理行政官。” “你是说他是临时的?”哈瑞斯锲而不舍地问道,“但‘代理’也并不是个虚衔儿啊。” “未必。”迭戈低声说,“哦,可以确定美国副领事克莱克对这事儿强烈不满。我本来想将死莫拉莱斯的,但是他棋高一着。他这次玩儿得不错,不过我告诉你吧,他们会继续向西班牙征税的,除非你家杰弗逊把码头买下来。” “那所有货都不让卸在码头上了,这有什么好处?”哈瑞斯嘟囔着,“没了贸易所有人都没有税收。太蠢了。” “这可能是想逼杰弗逊采取行动的策略吧。”迭戈推测说,“我听说他已经对那座城市明确加价到900万美元了。” “我倒是宁愿它被法国人控制也不希望是西班牙,”哈瑞斯埋怨着,“但是美国?我不知道。” “你这是在质疑西班牙人吗?”迭戈说,细细的眉毛挑了起来,一脸的嘲讽。“我还以为咱俩相处得不错呢。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确实会说法语。” “大部分猎人都会法语。”哈瑞斯说。突然他的眼睛亮了一下,长满胡子的嘴古怪地咧开,“我还知道其他法国的事儿呢——我可以演示给你的那个姑娘看。” “我已经告诉你不谈这个话题了。”迭戈简略地重复了一遍。他把头转向车窗,以此强调这个话题的结束。他不想再陷入那种粗鄙不堪的对话了。哈瑞斯就是个粗俗的人,但是留着他有用,不过这不代表迭戈就必须跟他聊那些下流的话题。“不管怎么说,我觉得没有别的可能了,新奥尔良肯定会归美国。确实很可惜,但是那地方有将近9000人呢。市政厅刚刚才重建了整个广场。火灾之后的重建花了十年,而现在我们刚好达到完美的西班牙标准。重建了800多栋建筑!但我都能想象那些漂亮的街道和花园将来会被美国窝棚逐步侵蚀掉。看吧,河上游已经有这个苗头了。” “没有船舶停靠权意味着我根本没法把你的货运到码头,”哈瑞斯说,“意味着到处都有士兵巡逻。我必须把货不断地从一条船转移到另一条船。” “对。” “你的货可不都是成桶的高粱啊,迭戈先生。”哈瑞斯提醒他,“这就更不容易了。” “我相信你,阿普尔顿先生。” “那我需要补偿。” “当然。我已经准备好提高报酬了。” “很好。”哈瑞斯斜着眼睛说道,“我想睡你的情妇。” 迭戈刚准备张嘴回绝,车就突然剧烈晃动起来。乔治正驾车离开主路。马儿打着响鼻,在泥泞的坡道上向密西西比河码头的最高处奋力前行。虽然现在地势还较低,但是根本看不见一点儿河的影子,只能看见忽浓忽淡的灰色雾气。黑暗中传来海鸥的叫声。 “荒谬!” “如果你介意的话,我不会走后门的,你懂我的意思吧。我就用正面姿势。” “你怎么能这么无礼?” “呸!”他嘲笑道,“说得跟你在乎她似的。如果她是我的情妇,我也愿意让她光着身子在屋里走来走去,但不会让她寒冬腊月还光着身子上屋顶的。很明显你一点儿也不在乎她。迭戈先生,您可是贵族,什么样的姑娘没有啊。但是我从来没睡过这种货色的妞!对我来说比金子还值钱。” “阿普尔顿先生,我不知道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但是我向你保证——” “我也向你保证,迭戈先生,”哈瑞斯打断他,“我才不在乎你跟福卢格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虽然贵族老爷被打断之后一脸震怒,但是拓荒者丝毫没有被吓到的样子。 “我知道你控制了他的私生女,”他继续说,“所以你才能找到我。这没什么。但是我从来没能碰过她妈妈莫莉,虽然福卢格跟我保证过。人一辈子能有多少次失而复得?” 迭戈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本能怂恿着他先答应下来,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但是哈瑞斯·阿普尔顿是唯一一个能完成这个任务的人,如果出了岔子激怒了他,那迭戈的计划就会像洪水中的堤坝一样崩溃。 但是如果跟他解释那个女人是个幽灵,这个大块头会相信么?这听起来像是为了拒绝他而编了一个可笑的借口。如果哈瑞斯生气了,他会把迭戈的计划出卖给他的同僚的。虽然他只知道计划的一小部分,但如果被老谋深算的莫拉莱斯得到了呢……?不行,迭戈必须马上控制局面——也就是控制这个人。但他提醒自己,所谓的控制常常只是个错觉。 庞大而沉闷的建筑群在码头后面的低地上若隐若现。他们已经进入美国领地了。码头当然是市政厅建的,但这里实际上已经归美国管辖了。迭戈的同僚们很少来这里,省得给自己找不痛快。迭戈完全同意这一点。跟哈瑞斯打交道很快就提醒了他平民百姓能有多讨厌,以及多不可预料。但是现在已经在美国边界了,你没法忽视那些固执的美国人。 “那我们得做些安排。”迭戈含糊其辞地答应了。 “没问题!” 马车驶离河岸,开始进入令人生厌的迷宫般的仓库区。那些高高的仓库盖得很简陋,屋檐相接,仓库间只留出狭窄的通道通行。无数货车和闲散人员在这里游荡,人影被薄雾包裹,为了取暖而缩成一团。只有燃烧的烟草发出的红色火光能穿透笼罩在这里的沉闷。抽着烟的都是些闲散装卸工和船工,他们靠把货物从船上搬到码头为生。 那些人阴沉沉地盯着经过身边的马车。迭戈一下子紧张起来,四处张望搜寻西班牙港口守卫。他多年的老对手——代理行政官胡安·文图拉·莫拉莱斯——最近谈下了对殖民地极其有利的贸易条款,但是由于船舶停靠权的问题被马德里方面废止了。这事儿引起了市政厅的强烈反响,他们正乱作一团,但给当地人造成的影响则更是迫在眉睫:大量人员失业,愤怒的工人们无所事事。这时候一辆漂亮的四轮马车行驶在绝望的暴民中间,无异于炸药桶旁溅起的火星。 乔治也觉察到了紧张的局势。这个经验老到的男人坐在开放式的驾驶座上,紧张地盯着下面的人——他们随时可能暴动。他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车夫,那些下层阶级心生恶意时,他总能觉察得到。尽管路边的人群离马车很近,雾又很浓,他仍然没有让马儿放慢脚步。乔治终于驾着马车驶出了仓库区,驶上了向远处河面延伸的长长的木制码头。嗒嗒的马蹄声十分响亮,车轮下的木板吱呀作响。马车停在了终点,眼前是包裹在灰蒙蒙的大雾下的密西西比河。 乔治跳下驾驶室,身手敏捷,完全不像一个头发灰白的老人。尽管年纪很大了,但每日勤苦的体力劳动让他身材依然瘦削,动作依旧灵活。事实上,他和他的主人同岁。他打开门栓,扶着虚弱的主人下车。哈瑞斯则咕哝着挤出车门,毫不夸张,他巨大的身体真的是挤出来的。这一幕很有戏剧性。这么大的动作起伏居然没发出一点声音。远处的河面黑沉沉的,被雾气笼罩,一团团昏暗的灯光透露出船只的位置。河对岸只能看到几棵萧条的树木。 一位西班牙军官站在码头边上,竖起耳朵听有没有走私犯在偷偷交易。他穿着一件长长的单排扣大衣,宽大的袖口向上翻折。领带垂在制服前面,腰带上则挂着一把军刀。跟那些衣着邋遢的装卸工一比,他优雅的外表更显得气宇轩昂,好像靠着这身儿时髦的行头就能打败他们所有人。 行动的时间取决于他们。迭戈得给哈瑞斯创造足够的空间来进行他的走私活动,不然他们所有的计划——他们昨晚做好的详尽到每分钟细节的计划——都将付诸东流。迭戈站在马车旁,等着士兵走过来。对方走了过来,得体地鞠了一躬。 “德·吉布法罗先生,”他尊敬地向他问候,“很荣幸看到您莅临码头。我是队长吉列尔莫·桑托斯。” 这个男人身材矮小,但是非常结实。他的眼睛是翠绿色的,迭戈从没见过哪个西班牙人有这种颜色的眸子。他肩膀宽阔,皮肤黝黑。再配上他修整得完美无瑕的山羊胡,整个人看起来非常英俊。迭戈打了个手势,很有礼貌地命令说:“队长,可以借一步说话么?” 他警惕地看了一眼哈瑞斯,然后点点头。迭戈带他走开,留下哈瑞斯一个人。 “你有封地么,桑托斯队长?”迭戈先开口问道。 桑托斯很惊讶他居然问了一个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但还是平静地回答他:“当然没有了,先生。” “但是你有资助人吧。”迭戈继续逼问。 “是的,怎么了?”桑托斯承认,但是这次狡猾的迭戈能看出来他明显开始不安了,“我的资助人是行政官胡安·文图拉·莫拉莱斯。” “代理行政官。”迭戈驾轻就熟地再次纠正说,“我能理解。他就这里的维稳重压采取军事行动,显得很有先见之明。用武力镇压说明马德里是个征服者,而不是美国的盟友。” “是的。”桑托斯很谨慎地表示同意。“我想这会证实行政官一直以来为了进一步的合作而付出的努力是正确的。” “但是和平解决方案才更人道。” 桑托斯谨慎地看着他的上级:“我是根据情况采取措施的,先生。”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迭戈说,尽量显得平静放松。其实他已经精疲力尽了,但是不能表现出来。他转身面向码头尽头,朝着等候的马车。强壮的桑托斯也跟着他转了个身。“我只是说,如果有什么情况发生了——比如装卸工暴动,或者抓住了走私犯——也许采取非暴力的解决办法更合适。” “对谁来说更合适,先生?” “对那些比胡安·文图拉·莫拉莱斯权力更大的人来说。”迭戈强调说。 桑托斯光洁的额头皱了起来,说道:“但是马德里以外没有谁的权力比他更大了,除非算上古巴的那几个人。” “也许吧。”迭戈表示同意,一副洋洋自得的样子,然后又小心地补充了一句,“……只是暂时的。” 作为一个新手,这个当兵的表现很不错,很明显他没有被迭戈唬住。“就算是市政厅上层的人也没有权力给人封地。” “你说的没错,”迭戈承认,“但一个正式的行政官有这个权力。” “已经好多年没有正式行政官了,先生。”桑托斯礼貌地表达了他的不屑。 “很快就会有了。” 桑托斯谨慎地权衡着自己该做如何反应:“可能我要等看到这个历史性的投票重现才能相信。市政厅刚刚否决了代理行政官的封地权。他们为什么会给您这个权力?” “信念,我的朋友。我跟你保证,他的请求被否决是因为一些很特别的政治花招。一月份再看看吧,到时候你会发现我已经掌控市政厅了。而且不像莫拉莱斯,我能得到加约索州长的支持,我会当上正式行政官。” 他们回到码头边上。迭戈已经在士兵心里埋下了种子,可以遣散他了:“队长,现在能让我和我的朋友单独聊一会儿么?” 桑托斯队长用他翠绿的眼睛注视着巨人哈瑞斯·阿普尔顿。他不是傻子,知道迭戈支开他是有原因的。他当然无权阻止。最后,他利索地鞠了一躬,说道:“再见,先生。很荣幸能与您谈话。” 士兵遵从命令离开了码头。迭戈转向哈瑞斯,看见他把燃着小火苗的火柴扔到河里。一头灰色乱发的哈瑞斯正抽着一根新雪茄。 “刚才那会儿你没浪费机会吧?”迭戈问。 他深吸了一口雪茄,算是回答。 “好吧,阿普尔顿先生。”迭戈说,“就交给你了。你明白每个时间点都至关重要吧?我们的货经不起任何延误。” “我知道我的活儿该怎么干。”他咕哝着说。 一艘没亮灯的小船渐渐透过河上的迷雾显现出来。两个怪异的身影划着船桨,他们向前佝偻着身子,就像是载着亡灵横渡冥河的摆渡骷髅卡戎?1一样。小船上装满了绳子、渔网和板条箱。船靠岸了,领头的船夫伸出手抓住岸边。迭戈几乎觉得自己会看到咯咯作响的白骨,但那人的手更像一只强劲有力的外来捕鸟蛛?2。这两种画面都让人不太舒服。 突然,迭戈开始紧张起来。他眼睛瞟着离他不到五米的马车,身形瘦削的乔治正坐在驾驶座上等着。而他,迭戈·德·吉布法罗——市政厅成员——此刻正和三个美国走私犯站在一起!直到现在,他才突然想到这样做有多危险,如果美国想对马德里的行为进行报复,他很容易成为靶子。他还能掌控局面么?他到底有没有把一切考虑清楚?或者说他会步福卢格的后尘成为一个被遗忘的失败者? “你确定供应的货物足够么?”迭戈开口问道,像往常一样用攻击的姿态隐藏自己的恐惧,“我得承认,阿普尔顿先生,我对你的判断持保留态度。”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哈瑞斯低声说,“好了迭戈先生,我得干活了,别再烦我了。这么大的码头你又不是没别的地儿可以待。” 哈瑞斯跳上船,身手看起来像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然后警告道:“你最好别跟装卸工说话。” 那毛茸茸的手推了一把岸边,小船离岸了。 小船逐渐隐没在雾气中。“我会把你的高粱运到的,”哈瑞斯喊道,“三桶,没问题。但其他的货需要点时间,你要的太多了,要找批量的货简直像在老母鸡嘴里找牙。” “是的是的,当然了。”迭戈说,“难道你不用去找那些……呃……那些印第安人么?在哪儿来着,密苏里的乡村么?” 他嘟囔了些什么,然后吐出一团羽毛般的雪茄烟。小船消失在迷雾中,加入了其他走私犯的队伍。
1 冥王哈迪斯手下的摆渡人,负责将亡灵渡过冥河送往冥界。传说中的卡戎有很多不同形象,包括挥舞双锤的恶魔、蓬头垢面的水手以及披着斗篷的骷髅等等。 2 一种大型蜘蛛(体长从2.5到10厘米不等),全身覆盖细毛,强壮敏捷且多有毒性,常捕食小鸟、青蛙、蜥蜴等小型动物。 3. 亡魂日记 德·吉布法罗先生啜饮着咖啡,享受着热腾腾的香气在唇边缭绕的感觉。他把脸靠近“蒸气浴”,眨着眼睛,享受着这舒适一刻。但是他的悠然自得被一声吸鼻声打断了。太讨厌了。他抬头看见了女仆安妮塔。她站在会客室边上候着,身后的走廊透着灰蒙蒙的晨光。她矮小又粗壮的身体打着寒颤。很明显她已经在努力保持安静了,无奈病情还是占了上风。 “退下吧安妮塔。”他命令说,“需要你的话我会摇铃的。” 她终于放松下来,差点跌倒,一只手抓住餐点台支撑着身体。她围裙的边上沾满了绿色和红色的污渍。迭戈皱着眉头瞪着她:“我不在的时候你没休息?” “没、没有,准人。”安妮塔承认,眼睛不安地盯着地面,然后匆忙补充道,“我很高兴能在您回来之前预备好餐点台。” “我说过让你去休息了,”迭戈不屑地说,“我用不着病人伺候。” “当然了,准人。”她说,并且像着了魔一样不断鞠躬,“如果您允许的话我就退下。” “我已经允许了!”他厉声说,“我之前就说让你先去养病!” 安妮塔的咳嗽再次发作。她剧烈地咳着,娇小的身躯不住颤抖。她一手攥住围裙,拉起来掩住嘴巴。咳嗽终于停止了,垂下的围裙上染上了新的红点。 “我的天,你这女人!”迭戈咆哮起来,用一块丝绸手帕捂住鼻子,“克莱尔才刚死于肺炎,还不到三周。而且她身体比你结实多了!你难道一点儿也不明白么?” “我……我很抱歉,准人。”她回答道,努力忍住呜咽。 “还有,别再用你的白痴口音了。”他完全不为所动,继续发难,“要是你说不清楚‘主人’这个词,就叫我‘先生’!带着你身上的病菌滚出去。病好之前别再靠近我。看在上帝的份上,你觉得我想从一个黑鬼身上染上病么?” “不是的,准人。谢谢您,准人。” “叫先生!”他吼道,挥着手帕让她赶紧离开。 安妮塔逆来顺受地颤抖着离开了。抽噎声消失在了佣人房的方向。迭戈愤怒地盯着阴郁的大厅。那该死的女人! 他妻子挑了安妮塔来补克莱尔的空缺,在他看来这个决定太不牢靠了。但是玛利亚是个好女人,很少提要求,所以他也乐得让她决定一些小事。而且,这栋位于新奥尔良的公寓楼差不多算是玛利亚的“会客茶室”,对迭戈来说意义不大。他渐渐平静下来,尽管安妮塔一无所长,但确实拼命想要服侍好他们。而且她似乎学得也挺快。无疑她牺牲了休息时间来干活,企图讨好他。一个奴隶居然这么积极?真是古怪。公平地说,她准备饮食的本事几乎能赶上克莱尔了。但是如果她一直改不掉那讨厌的乡巴佬口音,那干得再好也没用:一旦有利可图他就会把她卖掉。 突然他开始惧怕呼吸这被病菌污染的空气。谁知道安妮塔在这里花了多长时间准备餐点台?说起这件事,她可是在整栋房子里干活!他脚踩软靴穿过玻璃门离开了会客室来到阳台,满是皱纹的手扶着铁栏杆,呼吸着新鲜空气。 庭院被四邻的无电梯公寓环绕,形成一个由砖墙和窗户组成的天井,“井底”充斥着雾气。在他上方,各层楼的铁艺阳台整齐排列,栏杆上有着复杂的格子图案,每层阳台都挂着一盏煤气灯。黄色的灯光与打着漩涡的灰色雾气彼此难争高下,因而光线时明时暗。水珠从上层的栏杆上滴下来,打在他的肩膀上。天鹅绒的衣服吸纳了水珠,然后贴着他的皮肤吐散着湿气。 新奥尔良在深冬会变得非常冷。虽然持续时间不长,但这种寒冷潮湿而又刺骨,十分难熬。这鬼气候最近就让克莱尔染上了肺炎,还要了她的命,现在又找上安妮塔了。出乎意料的是,他的肺似乎不太喜欢这新鲜空气,胸腔灼烧般疼痛。想到不久前经历的心脏骤停,迭戈面露苦色,走回温暖的会客室。 回屋时他又经过那张放着象棋棋盘的小桌子。他已经让仆人把棋子收起来了。盯着空无一物的纵横棋盘,他开始怀疑之前看到棋子自己移动是不是他想象出来的。也许是上了年纪再加上劳累过度造成的幻觉。它们当然不可能会自己动!他把杯子“当”的一声放在桌子上。是时候去寻找一些答案了。 * * * * * 这把老骨头浑身上下都在疼,尽管十分吃力,迭戈还是走上楼梯。到了这个年纪,与其说他需要睡眠,不如说他需要休息。啊,年轻人才能整夜安眠啊!他现在步入了人生的黄昏——白昼已逝,黑夜尚未来临;他已不再年轻,但也还不是垂暮老者。他入睡总是很快,但是醒得越来越早。每次在夜里醒来,他的大脑仍会飞速运转。今天在一些问题得到答案之前,他是不可能有任何休息了。 迭戈并没有被他家里发生的那无法解释的现象吓到。他一点也不害怕,而是愤怒。他习惯于掌控一切——包括他的前途、他的情绪。那个幽灵才不是什么死亡的先兆或者警示。他之前心脏骤停只是因为过度劳累和过于急躁。现在他已经平静下来了,已经准备好用他强大的理智来面对问题了。 为什么棋盘会闹鬼?这个问题比一个人形魅影入侵私宅还让他焦躁——人形魅影,这个描述太准确了!但为什么会是象棋?为什么是个女人?一个不着寸缕又完美无缺的女人?毫无头绪。更奇怪的是,哈瑞斯·阿普尔顿坚持说他认出那个神秘的影像是福卢格情妇的女儿。还是毫无头绪。但是那些关于弗朗索瓦·福卢格的信息碎片可以拼接起来,问题的答案就在福卢格本人身上! 昏暗的灯光透过窗帘照进屋里,与迭戈手里蜡烛那摇曳的烛光交相呼应。晨曦已至,屋外雾气渐渐散去,但是建筑的上层仍然笼罩在迷雾中。迭戈气喘吁吁地爬上楼梯,吃力地走到拐角处,重重地坐在放在那里的一排布满灰尘的箱子上。 他很幸运,这所房子不仅从1788年?1那场大火中幸存,而且五年前的那场火灾也没能烧毁它。他对这栋房子本身并没有什么感情——他一般管它叫他夫人的昂贵茶室——但他很在意发生在房子里的那些故事。房子的历任主人遗留下了很多东西:饰品、家具……思想、观念。 休息片刻之后,他僵硬地跪在了最大的箱子前面。曾经流行一时的重金漆饰彰显着它的古老。这个上锁的箱子里装的是弗朗索瓦·福卢格的东西。他从马甲口袋里掏出一把黄铜钥匙。在把钥匙插进锁眼之前,迭戈突然意识到奇怪的是他竟然从没质疑过为何这栋房子的三任房主都突然死亡了。这座城市一直充斥着疾病和暴力,但是这三任房主都是上流人士,他们接连暴毙的概率太小了!福卢格死于一个秋天,距今快五十年了,那时候这还是一所新房子。在他之后的房主——他的社会地位不是特别高,所以已经记不得名字了——死于心脏衰竭。迭戈之前的房主,马塞尔·赛维尼,则死于传染病——好像是疟疾。他们三人的死亡毫无联系,所以在这之前他怎么会多想呢?为什么现在他又觉得这之间有联系?是他试图解开这个谜团,才把这一切拼凑在一起! 箱子里散落着几张纸、一摞书和一些棋子。在看到棋子魔法般地自己移动之后——应当承认这比看到幽灵更让他不安——他命令安妮塔把棋子扔到这里锁起来。毕竟这是弗朗索瓦·福卢格的私人物品,而迭戈则生性小心谨慎,喜欢把所有东西分门别类放置。把这些棋子和福卢格的其他私人物品一同放好后,迭戈想起来他有一本福卢格的日记——日记内容曾启发迭戈采取了他现在的政治策略,里面也许有现在这些谜团的答案。 整个市政厅里没人不知道那个奇怪的故事——“福卢格的荒唐事”。当时迭戈还是个小孩子,但是清楚地记得他父亲对临终前的福卢格厌恶不已。几个月前,迭戈偶然发现了这本日记,而在此之前他从没再想过关于福卢格的那些事。日记内容非常有趣,所以迭戈连那些描写日常生活的无聊细节的文字都没放过。福卢格写这本“回忆录”日记的时候已经是个老人了,孤苦无依。迭戈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想法导致了他那些疯狂的举动,以及最后的政治自杀行为。 四十七年前,福卢格不顾市政厅的反对一意孤行地制定了一条奇怪的新法律。他为了这最后的“壮举”——制定一条荒谬的法律——把他毕生的事业成就都搭进去了。他提交了一份提案,希望让有土地的当地部落原住民在市政厅有投票特权。更荒谬的是,他提议那些特权原住民的投票权重是市政厅已有议员的三倍! 法律最终通过了,但这只是对明显已经精神异常的福卢格的一个象征性善举。没有人反对,因为没有一个原住民拥有土地,而且他们的信仰本身就反对拥有土地。比这个提案更怪异的是,那项法律指定的唯一一个部落——查瓦沙部落——已经灭亡了!所有人都同情可怜的福卢格,他肯定是疯了。 但其实福卢格把所有人都耍得团团转。 福卢格的提案通过时,大屠杀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1729年,地方长官皮埃尔下令消灭查瓦沙印第安人,以报复他们在纳齐兹附近屠杀白人的行为——但是一个部族成员幸存下来了。福卢格迷上了她的美貌,收她为奴。之后她给福卢格生了一个儿子——埃米尔。 因此福卢格有了一个秘密盟友:一个真实存在的、活着的查瓦沙人。他把自己的很多土地临时转到了埃米尔名下,这就让他在市政厅有了投票权。弗朗索瓦向埃米尔承诺,自己死后他有完全的长子继承权。在转移了土地之后,福卢格在市政厅就控制了四票选票——自己的一票和埃米尔的三票。 但最终被耍的那个人还是弗朗索瓦。埃米尔·福卢格才不会任人摆布。他知道不管自己在当地拥有多少财富,马德里的皇室永远也不会接受一个混血的孩子。埃米尔把自己的三票用来支持他父亲的死对头——当时的行政官马丁·纳瓦罗。纳瓦罗深得州长赏识,因此是唯一一个有封地权的人,也就是他可以在遗产继承之外对土地进行分配。为了感谢埃米尔的倒戈相助,他把弗朗索瓦的所有权利都永久地转给埃米尔了。这是市政厅的人最后一次见到弗朗索瓦·福卢格,不久之后他就自尽了。 “福卢格的荒唐事”这个悲伤的故事人尽皆知。但是,通过阅读这本日记,迭戈了解到了很多细节,这对他在市政厅内掌权至关重要……甚至也能用在市政厅之外。也许对于社会中下层的人来说,那只是一些索然无味又毫不相干的细节,但他可是位高权重的迭戈·德·吉布法罗!为了证明弗朗索瓦的儿子——埃米尔·福卢格——是个货真价实的查瓦沙印第安人,州长找来了一位专家前来作证。那人就是法国著名作家杜蒙。他查明了埃米尔的血统,并且揭示了一个惊人的发现:并不是所有的查瓦沙人都死了。一个年轻的美国猎人发现了一支查瓦沙人住在里斯-艾拉蒙。 那个猎人的名字就是哈瑞斯·阿普尔顿。 迭戈擦拭着日记本的绿色皮质封面。哈瑞斯真是他的救星啊,可能也是他的报应吧。他怎么也没料到,作为市政厅的统治者、注定要当上行政官的人,他居然被“一个银发老人看上了他家里的女鬼”这个问题所困扰。荒谬!可笑!但是,这居然是真的。 这个老人内心五味杂陈,他翻看着日记,并且反复查看最后一篇。整个日记本只用了大约一半——这也昭示着福卢格突然结束的人生。事实上,最后一篇日记正是他自尽那天写的。 1752年1月19日 昨晚我告诉莫莉我失去这栋房子了。不出所料,她果然大发脾气。我是承诺过死后把房子留给她,我违背了自己的诺言,但我还能怎么办?圣母玛利亚啊,那个女人的脾气怎么会这么坏!我提出过把她卖给埃米尔,趁他还没孩子。他可能会同情一个和自己一样有印第安血统的人,也许会把房子送给她呢。她觉得被冒犯了——“冒犯”这个词太轻描淡写了……我甚至害怕她会对我动粗!这就是女人:我提出一个解决办法,她不喜欢,然后就离开了我的床塌!昨晚的天气冰冷刺骨,我虽然睡了一会儿,但是没有她的温暖我根本睡不长。 我单靠一人之力已经没办法走出困境了,但还是有一线希望。在这栋房子里的最后一晚,我会向胡安寻求慰藉,也许也能找到帮助。我们在这里度过了多少个美好的晚上啊!他对所有错综复杂的事情都有无与伦比的解决能力,不管是象棋还是政治。真希望他是我的儿子,而不是埃米尔!我现在才意识到他预料到了埃米尔的背叛,并且想警告我,但我却忽略了他的提示。我真是太蠢了! 弗朗索瓦·福卢格最后的这些文字没能解释迭戈身边谜团。疲倦占据了迭戈的身体,他放下了日记本……然后差点叫了出来。 那个赤裸的幽灵正站在阴影里,皮肤蒙着一层蓝灰色,然后猛冲了出来,冲进了蜡烛照亮的地方。她带起一阵狂风,脚在地上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震耳欲聋。迭戈从没听到过这么恐怖的声音。他甚至感觉这阵风能撕裂百叶窗、把枝条从大树上生生扯断,但是环顾四周却没看到任何毁坏。甚至连屋顶角落里的蛛网都纹丝未动。但他感觉到了,上帝啊,他真的感觉到了!他感觉好像严冬突然降临,寒冷透过衣服侵蚀着他的肌肤、攫住了他跳动的心脏。那个冰冷的幽灵移动得太快了,迭戈来不及站起来。她的双手向前伸着。 “我的上帝啊?2!”迭戈叫喊着,从箱子上跌坐下来,这又给他带来一阵剧痛。他呜咽着——出于恐惧,也出于疼痛——在箱子后面胡乱摸索着。 赤裸的幽灵跪在金色的箱子前,无形的寒风绕着她的身体打转,把她的头发都吹了起来。但她没有对这寒冷表现出丝毫畏惧。她热切地打开箱子盖,低头查看里面的东西。她身上的悲痛气息雷鸣般散发出来,一波又一波,震颤着这个房间。这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幽灵——一个有强大力量的幽灵。 跟上次一样,迭戈的心脏重重撞击着胸腔,每一次跳动都异常剧烈。他的鼻子开始发痒,然后突然像被堵住了一样,呼吸变得非常困难。他向后躺倒在地上喘息着。 她完美无瑕的双手探进箱子,拿出了一颗白王后棋子,然后站起来直直盯着迭戈。在惨白皮肤的衬托下,她蓝色的双眼震慑人心。她完美的躯体沐浴在烛光中,橘色的光芒似乎冲淡了她惨白的死亡气息。她丰满的嘴唇紧紧抿着,棕色的乳头突出着。迭戈像求证一样盯着她的胸膛。真的……她真的没有呼吸! 可他却并不厌恶这个鬼魅,反而被她的美貌和哀伤所吸引。虽然她毫无羞耻,可却又犹如天使般优雅。简而言之,他被迷住了。 她向那个在地上蜷曲颤抖着的老人伸出了手。烛光之外的肌肤变成了冰冷的蓝灰色。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她。上帝啊,这幽灵想让他拉住她的手!他无法抗拒。他颤抖的手拉住了她伸出的手。 她的身体看上去像寒冰一样坚硬,但其实却像黄油般柔软。她毫不费力地将迭戈拉起来,然后领着茫然的他离开了点着蜡烛的角落,穿过黑暗的房间。他像个孩子一样浑浑噩噩走在旁边。她偶尔会转头看他,头发微微甩开,显露出她美丽撩人的脸庞。他们穿过黑暗,走向通往房顶的出口。四级木制台阶之上是一扇挂满蜘蛛网的门,上面挂着一把锁。门上绕着老旧的铰链,已经生锈了,但看得出依然结实。 幽灵女子拾阶而上,但是他站在了原地。她放开了手,继续向上。然后他的视线就跟她优美的臀部和大腿部位齐平了。他内心长久以来积累的绅士做派要求他转开视线,但他做不到。他厌恶自己的软弱,但是他原谅了自己——他也是个男人,怎么可能拒绝这种并非凡间的诱惑? 她走向那扇锁着的门。他最后一眼看到的是她光洁的脚踝消失在了门后。蛛网轻轻摇动,好像微风从旁吹过,她身边那股咆哮的阴风也跟着她消失了。连一点回响都没留下,死寂笼罩了一切。突然咔塔一声,棋子掉在了台阶上。它滚了下来,一直滚到迭戈脚边。 他喘着粗气,在昏暗的光线下盯着那个王后棋子,然后突然开始剧烈咳嗽起来。这种发作他以前从没遇到过,而且异常剧烈,他跪倒在了地上。几分钟过去了,但是咳嗽并没有缓解。他擦去嘴边的黏液,大口喘息着。一阵寒颤掠过他的脊柱,然后在他头上炸开,他的牙齿咯咯打架。最后他颤抖的胳膊再也无法支撑住他了。他痛苦地倒在地上,颤抖着、抽搐着。他的心脏则一下一下猛撞着他的胸腔。 迭戈知道自己要死了。他的脑子里闪过各种祈祷。 然后一切戛然而止。他抽着鼻子,颤抖着艰难地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出了黑暗。
1 历史上新奥尔良在1788年和1794年各发生过一次大火。 2 原文为西班牙语。 4. 码头之乱 迭戈盯着窗户,雨点滴滴答答打在上面。窗下是潮湿的院子,煤气灯在院子里洒下昏黄的灯光。他原指望能看日出的,但今天又是这样阴郁灰暗。在他这个年纪,早起已经不是一种选择,而是一种必须承担的刑罚——不过如果能赶上密西西比晴朗的早晨,那玫瑰色的美丽晨光会让早起没那么难熬。但这种灰蒙蒙的天气就完全不是一回事了。即使昨天一晚上都没睡好,迭戈早上还是没办法多睡一会儿。他在冰冷的床上辗转反侧,疼痛把他折磨得睡意全无。几天前他在阁楼上突然咳嗽发作摔倒,膝盖和臀部一直疼到现在。 也许那个幽灵的出现终究是他死亡的预兆。 餐点台已经准备好了,像往常一样摆着面包、蜜饯和蔬菜。让他惊讶的是这次安妮塔还买了一些西班牙辣香肠。如果迭戈将来没把她卖掉,那唯一的原因肯定是她准备的餐点台太合他的心意了。虽然安妮塔只是个黑人,但她深知迭戈的一个弱点就是西班牙辣香肠。辣香肠会让他肠胃不适,妻子玛利亚也坚持不让他吃。幸好她不在。迭戈开心地夹了几片油汪汪的红香肠到自己盘子里,决定大发慈悲叫医生来给安妮塔检查身体。 他突然注意到了什么。他震惊地发现自己的指甲跟以前不一样了,都变成了苍白色——那种病态的白色。每个指甲上的月牙都像漂白过一样,其余部分则成了过期奶油的那种不健康的颜色。看起来太恶心了!迭戈狠狠地把叉子插到了桌子上。 “准人?”安妮塔在他身后怯生生地叫他。听声音她还病着,但至少裹着她那大屁股的围裙干净又平整。 “干什么?”迭戈暴躁地问道,“不是告诉你病好之前别出现在我面前么。” “是的,准人。”她回答着深深鞠了一躬,“但您的东西刚刚送来。” “这么早?”他不可置信地说。他短暂的欢乐时光本就被女仆打断,现在算是彻底完蛋了。 “是的,准人。” “叫先生,你这个蠢货!”他对着那个小心讨好他的女仆大吼起来,“你到底还要让我再说多少遍?” “是,先生。对不起,先生。” 她戴着白手套的手端着一个银质文件托,但是上面毫不相称地放着一张劣质纸张。安妮塔一直在吸鼻涕,突然好像咳嗽又要发作了,她努力忍着,身体都在颤抖。迭戈怒视着她,然后一把抓起了那张纸。他读着上面短短的留言,越来越惊慌。读完之后他猛地把纸扔给安妮塔,喊道:“告诉乔治马上备好马车!” “是,先生!” 迭戈冲上楼。身上的疼痛全都感觉不到了,就像刚刚关于清晨和香肠的思考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冲进餐厅,直奔挂满手枪的展示墙。迭戈把最近的一把枪从墙上拽了下来——一把西西里岛的轻骑兵手枪。他把枪拿在手里掂了掂分量,打量着墙上的其他展品。最后他换了一把大土耳其燧发枪。它有着东方风格的圆形枪管,保险栓上雕刻着几何图案。但是最棒的地方在于这把枪用的是重型子弹。迭戈匆忙抓起通条?1和火药匣子,然后跑向楼下的马车。 “乔治!”他不耐烦地敲着马车顶棚大喊,“去码头!” 雨水敲打在马车上,空气里满是寒意,但是穿着天鹅绒马甲的迭戈这次并没有蜷缩在座椅上。马车一晃开始前进,迭戈开始悄悄地将弹药装入重型土耳其手枪。虽然年岁渐老,但他对这套程序还是熟悉得很。事实上,他这辈子已经赢了两次决斗,他还是同僚们公认的神射手。武器准备就绪,最后他拔下了保险栓。他又瞥了一眼自己那让人恶心的白色指甲,匆匆戴上了一副鹿皮手套。 天空乌云密布,看起来就像一个角度诡异的天花板。但是在东方,地平线并没有被云遮住,太阳升起,那一小片天空被染成粉色。迭戈坐立不安,感觉去码头的路好像永远没有尽头。他在脑子里把各种可能发生的最坏结果都过了一遍。但是想要预测未来是徒劳无功的,所以他又开始回顾过去。 很明显他的房子闹鬼了。在上次遇到那个赤裸的幽灵之后,他就搬到他的远郊庄园去住了。马上就要到新年大选了,每天长途跋涉很不方便,但是他不想再住在那栋公寓楼里了。不巧昨晚市政厅的议会开到很晚,他只能在城里过夜。他差点儿就要让他的妻子玛利亚一起来了,也许这能吓退那个幽灵。但叫她来只会让她接触病恹恹的安妮塔,最后还是作罢。 那个幽灵肯定是莫莉。哈瑞斯一眼就认出她了——当然了,他觉得那是个大活人,因此认定她是莫莉的女儿。福卢格在日记里写到可能会把莫莉卖给他的儿子埃米尔——他也是个混血儿。所以莫莉应该是个黑奴。但她是蓝眼睛白皮肤,所以迭戈推测她大概有八分之一的黑人血统,祖父母中只有一人是黑人。 对福卢格这种社会地位的人来说,有个这样出身的情妇并不罕见。迭戈自己也曾经有过一个四分之一黑人血统的情妇。她叫贝娅特丽克丝,迭戈在一个展览售卖奴隶的舞会上买下了她。当时他的同僚们一直起哄,怂恿迭戈把她买下来,所以整件事完全出于一时冲动。但是她的大嘴和大而平的乳头却引起了他异样的兴趣。她身上的黑人血统也让她的身材有别于其他西班牙女人。现在想想莫莉也有一样丰满的嘴唇和扁平的乳头。贝娅特丽克丝给迭戈当了很长时间的情妇,并且证明了当时在她身上花的钱完全物有所值。不幸的是,她最后死于疟疾。 这种女人通常衣食无忧,有的甚至还能得到属于自己的公寓或者房子。福卢格写到过莫莉听说房子不能给她之后气得发狂。这就没错了,那个鬼魂肯定就是她。她是不是因为生前失去了房子,所以死后又回来了?她可以“住”在这儿,迭戈完全不在乎。但是她到底想从迭戈身上得到什么呢?这就是典型的女人——不管是死是活——永远不会直说自己想要什么。哪怕已经死了,她们还是要坚持那套扭捏作态的把戏!但是背后到底有什么故事?为什么哈瑞斯看到她在屋顶上?为什么她还试图把迭戈引诱到上面去?她又为什么要摆弄棋子? 还有,上帝啊,她为什么光着身子? 通往堤坝顶端的上坡路泥泞不堪,马车艰难地爬着坡。他们已进入危险地带。自从迭戈上次来过之后,码头的局势更加紧张了。尽管有传言说哈瓦那方面为了路易斯安那?2的利益要出面斡旋,但船舶停靠权至今尚未恢复。暴乱一触即发,因此码头上的西班牙士兵也日渐增多。迭戈很了解殖民地百姓,知道他们渴望动用武力。他也还记得上次殖民地人民为了抵制英国殖民者的赋税?3,采取了多么可怕的行动。 当时英国主张殖民地居民要纳税以分担七年战争中英国为保护他们所付出的成本,但殖民地居民拒绝缴纳。为了安抚他们,乔治国王?4针对北美殖民地通过了一条前所未闻的慷慨政策:只保留一项税收,免除其余所有的赋税。这唯一被保留下来的就是“茶叶税”。更令人惊讶的是,他提供的茶叶是新大陆有史以来价格最低的。这种大手笔的“怀柔政策”震惊了整个欧洲。 但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北美殖民地的人民仍然在反抗,他们不许货船在费城和纽约的口岸停泊。载满茶叶的船不得不转往波士顿。装卸工人拒绝卸货,心怀不满的劳工聚集在码头。最终,一伙暴民将整整45吨的茶叶倒入了海港。大部分殖民地居民都对这公然的破坏行动鼓掌叫好,甚至还异想天开地管这事儿叫“波士顿倾茶事件”。 那群北美人自以为是、不断膨胀,直到伦敦方面关闭了波士顿港。整件事导致了之后长达八年的战争?5。迭戈清楚看到如今西班牙属地的局势和当年波士顿的火药桶事件十分相似。代理行政官莫拉莱斯和当年的乔治国王一样,也免去了税收,而得到的回应则同样是船舶被拒绝靠岸,以及居民的愤怒。迭戈倒是不怎么担心战争,他更怕装载工会毁掉他的货。茶叶没了可以再种,他的货没了可就再也回不来了——因为他的货是活的。 巡逻的西班牙士兵和东躲西藏的美国装卸工在整个仓库区上演着猫捉老鼠的戏码。每个人看别人的眼神都是警惕的,气氛极其紧张。迭戈注意到连士兵们巡逻时都谨慎地结队而行。粉色的晨光照在仓库窗户上,反射出红光,这又平添了一份紧张。 乔治驾着马车驶向守卫军的防守线。十几个西班牙士兵站在那里,身着单排扣军服,腰上挂着手铐,枪已上膛。迭戈把窗帘拉开,士兵们看到他后挥手示意通过。不久后,马车咔哒咔哒驶过码头,向尽头驶去。码头下面,雄伟的密西西比河缓缓流向入海口。码头一直延伸到河中心,迭戈甚至担心它终会被河冲垮。 瘦高的车夫再次把迭戈扶下马车,他注意到了那把重型土耳其手枪,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吉布法罗先生,”乔治苍老的脸上满是担忧,他恳求道,“请让我找人护送您吧。那些士兵有义务保证您的安全,您不应该需要自卫的。” 迭戈看着宽阔的河面,挨个打量着河上的船只。一共有几十只船,有小的划艇、帆船,也有大型的渡轮和驳船。数千只海鸥叽叽喳喳地在渔轮周围盘旋。黎明的晨光将整个世界都镀上了一层红色;雨滴打在波涛汹涌的河面,像一颗颗落下的流星般闪耀,眼前之景令人眩目。 “不用,乔治。”终于,迭戈把头转向车夫,说道,“我不怕那些装载工。” 他也担心自己的安危,但这并不是他最担心的。上次来这里的时候,他试图说服那个西班牙宪兵队长——桑托斯队长,让他明白用暴力制服走私犯对他们并非上策。迭戈已经料到哈瑞斯可能会被抓,他想护他周全。因为如果那个讨厌的家伙被士兵杀了,那他的计划也就完蛋了。但这都是上次的事了。这次的情况不一样。这次,他是来亲自宰掉哈瑞斯·阿普尔顿的。 * * * * * 一艘小船朝着码头破浪而来。哈瑞斯戴着一顶宽沿儿的破帽子,再加上他高大的身材,让人一眼就能认出来。那两个阴森森、佝偻着身子的船夫仍然和他在一起,看起来就像一个大包裹。小船划得很快,水面上激起了波浪,在其他船只中间穿行。迭戈开始紧张起来。他独自站在码头边缘,已经命令乔治在马车上待命,随时准备好离开。他的重型手枪挂在腰带上,让他稍稍安了心,因此也就不再费心去隐藏这个武器。 船靠岸了。哈瑞斯跳上木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迭戈再次感叹他那个年纪的人居然还能如此矫健。六十多岁的哈瑞斯一生艰辛,但他仍然强壮、有活力。而迭戈呢?仅仅是被闹鬼这事儿折腾了几天,他就比以前更瘦更孱弱了。河水贪婪地把小船从岸边推开,只剩他们两人站在码头上。 “早啊。”哈瑞斯草草打个招呼,抖着肩膀把雨水甩下来。这让迭戈又一次联想到了熊:皮毛凌乱、鼻子潮湿、充满危险。哈瑞斯浑身散发着湿乎乎的烟草气味。他注意到了燧发枪,表情阴沉了下来。 “你拿到货了?”迭戈终于开口问道。 “拿到了。”哈瑞斯回答。 “我以为你还要再花几天时间。”迭戈说,“你之前说需要一周。” “你们贵族老爷总是慢吞吞的,我可不这样。” “我不在乎你的粗鲁无礼,”迭戈傲慢地回答,“但是你改变了我们的计划,这我可不能坐视不理了。” 哈瑞斯的小眼睛里满是戏谑。他直挺挺地站着,慢悠悠地吸着雪茄,红色的光点忽明忽暗,他似乎沉浸其中了。迭戈觉察到他毫无惧意,但是并不知道下面该如何进行。最后哈瑞斯先开口了:“我只是改了下时间而已。我提前回来了,免得你情况太糟糕。” “你怎么可能知道我的情况?”迭戈爆发了,“你不知道我的政治安排有多复杂,你这种野蛮人根本理解不了。” “也不关我的事。” “没错儿,”迭戈简短地说,“直到你改了我们的计划。” 迭戈把手放到了手枪枪柄处。他的手心全是汗水,但他早已做好了准备,他戴上鹿皮手套可不是为了防寒的。迭戈的声音由于愤怒而变得刺耳,他解释说:“我只能控制码头一小会儿。如果士兵比我先看见你,我该怎么办?我的安排完全依仗于出其不意,而你却提前回来了,你让我后续所有的计划都受到了威胁。” 迭戈把手枪从腰带上拿下来,放在身体一侧。他细细的眉毛皱成一团,冷笑着说:“任何事……或者任何人……只要暴露了我的计划,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都会得到惩罚。” 迭戈把枪举起。虽然他的手很无力,但此时并没有丝毫颤抖。 哈瑞斯则好奇地挑了挑眉。然后很放松地抬手把雪茄从嘴里拿出来,嘴角甚至还挂着开心的笑容。他的样子丝毫不像正与人发生冲突。 “你似乎并不害怕,阿普尔顿先生。”迭戈叱责道。 “你似乎很惊讶,迭戈先生。”他反唇相讥。 “你是不是觉得绅士就不喜欢使用暴力了?”迭戈吼道,“我已经杀了两个人了,就因为他们的轻蔑无礼——而你比他们无礼多了。众所周知我的决斗技巧可是一流的。你真是个蠢货!” “我是个赌徒。”哈瑞斯纠正他。他挥了挥健壮的手臂,跟大概六米外的小船打了个信号。其中一个船夫放下船桨,跨坐到蒙着帆布、用绳子绑着的一捆东西上。他脚下踩着湿乎乎渔网一直打滑,最后还是稳住脚步,猛地扯开了包裹。迭戈看着里面的东西,目瞪口呆。 “你……你带了一个回来?”他不敢相信地问,手枪也放低了,“我的天,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哈瑞斯假笑道:“当证据。” 帆布下面是个被五花大绑的男人。眼睛被布蒙着,嘴也用布堵上了,但仍然很容易就能看出来他是谁——或者是什么。他既没戴帽子,也没戴假发,皮肤比迭戈预料得要白一些,也没有像他想象中那样戴着羽毛装饰或者涂着油彩。不过这个俘虏毫无疑问是个印第安人。 “剩下的十一个呢?”迭戈生气地问道。 “还在河上漂着呢。”哈瑞斯开心地笑着说,看着他的合伙人——或者说他的对手——惊慌失措的样子,让他的自信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如果我说出他们在哪儿会不会暴露您的计划呀?哎,等等,是不是在河口的鳄鱼窝里啊?” 迭戈明白自己被背叛了,愤怒地发狂。哈瑞斯把印第安人带过来,就是公然叫嚣他明白保密有多重要。他在嘲讽迭戈。虽然哈瑞斯·阿普尔顿看起来像个猛兽——行事作风也像,但他实际上是个精明人。他一直在等待时机,等着迭戈开始进行其他行动,等着张开他的陷阱。迭戈完全没有任何反应时间,只能默许他所有的新要求。见鬼,哈瑞斯可能在他们达成交易之前就把那些印第安人抓起来了。迭戈从没觉得自己跟福卢格这么相似过。他犯的这种错误——低估了自己的关键棋子——让他的整个世界瞬间形势颠倒。瓢泼大雨让迭戈的心里更加难受。 “我看到你的证据了,阿普尔顿先生。”迭戈最终还是开口了,“你想要什么?”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他说,两眼都在放光。 迭戈——一个玩儿了一辈子政治斗争的人——此刻疑惑地皱起了眉头。哈瑞斯想要什么?他干这活儿已经赚得盆满钵满了,甚至还得到了一笔更加丰厚的封口费。他对土地或者头衔封号都没兴趣。他是个喜欢游走于原始森林的野蛮人,比起人,他更像是一头野兽。他到底想要什么? “你想要莫莉。”迭戈断言道。 “她跟她妈一个名字?是的,先生,这就是我的打算。”哈瑞斯承认了,流露出自己的邪恶,“我之前失去过一次机会,绝对不会再有第二次。我没你那么精明,迭戈先生,但是我也不傻。我看得出你不想让我碰她,不然你干吗一直否认她的存在?但是我一想到她就像发春的猫一样饥渴,她的奶头儿得有人的拇指那么大吧,太诱人了。我必须确保这次不会再错失良机了。” 迭戈紧紧抓着手枪枪柄,真想抬起手臂举枪爆开这个男人的胸膛。这个蠢货很可能会毁掉一切,就因为他的兽欲!迭戈的脑子现在乱成一团,因为他拼命想把被哈瑞斯扰乱的计划再次理顺。他没法得到那姑娘,这是不可能的。但是要怎么给这个野蛮人解释? “你会得到你那一打小红人儿?6的。”哈瑞斯继续说,“一切都按计划进行,只不过我得先泻泻火儿。这次她可不能那么容易就死了。” 那个字儿把迭戈从苦思冥想中拉了出来:“死?” “是啊。福卢格卖掉房子的时候她自杀了。”哈瑞斯解释说,然后又淫笑着补充,“很明显她不知道自己能跟我睡一晚,不然她怎么也得等到那一天,肯定的。” 迭戈的嘴唇因为愤怒紧紧抿在一起。他再也受不了哈瑞斯每次都把话题转到龌龊的地方。愤怒席卷了他——他这样身份的绅士居然要忍受这畜生的折磨,而且他们居然变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迭戈再次举起了那把土耳其燧发枪。这一次,也是第一次,哈瑞斯居然露出了惧色。他的动物本能觉察到了危险,他知道自己已然是一只走投无路的獾。他紧紧咬着雪茄。 迭戈用枪口指了指小船。虽然他气得发抖,而且枪很重,但他拿得很稳。他无数次面临这种挑战,随时准备行动。 “他是一直被蒙着眼么?”迭戈冷冷地问。 “是的。”哈瑞斯慢吞吞地回答,他意识到对话没有照他期望的样子发展。 “你是怎么跟他交流的?”迭戈问。 “他会一点儿法语。” “你没跟他说过西班牙语吧?”他继续逼问,“也没说过英语吧?” “怎么了?” 迭戈·德·吉布法罗把枪转向了哈瑞斯宽阔的胸膛。他们四目相对。这下哈瑞斯再也不认为他们还能平等对话了。迭戈恶狠狠地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你是怎么跟那些野蛮人交流的?” “用法语,”哈瑞斯回答,“没跟他说过英语或者西班牙语,他应该也听不懂。” “他一直被绑在船上么?有没有其他人见过他?” “也许河上有些渔夫看到了,但是他们不算吧。” “所有人都算!”迭戈吼道。这个蠢货简直像条发情的母狗,就因为他,迭戈千算万算慎之又慎铺设的计划可能就要毁于一旦了。“总有人在售卖情报。现在,我再问一遍,还有没有其他人看见过他?” 哈瑞斯打量着迭戈。他的审慎、他的犹豫,都进一步激怒了迭戈。他的食指开始缓缓扣动扳机,随时准备射击。他发誓说:“如果你的答案让我不满意,我就杀了你。” 哈瑞斯终于相信了。 “没有,先生。没人看见。什么都没变,就是时间提前了一点儿。” “一切都变了,你这个蠢货!你让我怎么说服那个野人,让他相信一切都只是个误会?你觉得我要那十二个印第安人干什么,办狂欢节吗?我需要他们服从我。我要你友好地把他们接来,难道我说得不够清楚吗?现在呢?该死的,不知道你到底怎么把他绑来的,也不知道你都让谁看见了!” 这时,乔治的声音打断了这里不断升级的紧张气氛。“先生!” 迭戈从车夫的声音中听出了警告的意味。他的身体本就紧绷着,现在更是觉得一股热气往上冲,因为他意识到可能会失去对划艇上这些走私犯的掌控。他可真是个傻瓜!他站在码头的尽头,面对着野兽般的巨人哈瑞斯,身后还有哈瑞斯的同伙!虽然迭戈的理智一直尖叫着让他赶紧躲开,但他太老了,实在无法迅速做出反应。但他没有像自己担心的那样被从身后偷袭。乔治警告的是其他东西。或者,是给其他人的警告。赶来的人并不是增援哈瑞斯的。但是听着身后传来皮靴踩踏木板的声音,还是让迭戈心里一惊。 两名士兵走上前来,刺刀已经出鞘,燕尾服在风中猎猎作响。他们把迭戈和哈瑞斯都堵在了码头边上。他们四个人就这么相互看着,静静摆出了这滑稽的一幕:一把燧发枪瞄准哈瑞斯,两把带刺刀的枪则在后面指着他们两个人。 桑托斯队长大步走过马车,走到两名士兵身后停下,漂亮的眼睛打量着这幅情形。 “德·吉布法罗先生,”他冷静地打了个招呼,“请允许我来支援您。” 迭戈用目光搜寻那艘划艇,但它已经消失了。那两个走私者混迹在河面上的其他几十艘船只中,慢慢消失在了视力范围外。迭戈慢慢地把枪重新拴上保险栓,然后垂下了胳膊。他努力想要在桑托斯队长面前保持平静,但他剧烈起伏的胸膛出卖了他。哈瑞斯还是一动不动。他完全明白现在是什么局面,因此甚至没去用手拿雪茄,而是把它叼在嘴里任它燃着。 “我可以控制局面,桑托斯队长,”迭戈回答,“但还是要谢谢你的好意。” 那个英俊的男人一脸厌恶地打量着哈瑞斯。 “走私犯和装卸工就跟蟑螂一样布满了这个码头,先生。”桑托斯说,“窃以为像您这样的绅士不该跟他们有任何交集,不然会脏了您的名声。” 哈瑞斯站在两个士兵身后,犹如一头困兽。 “也许我能帮您处理。”队长突然提议,“我能帮您解决那些让人不太愉快的负担。如您所知,代理行政官胡安·文图拉·莫拉莱斯命令我采取措施引发暴动。” 迭戈的目光从军官扫到那两个士兵,从漂亮玩味的眼睛扫到平静又坚定不移的眼睛。他们三个都会毫不犹豫地向哈瑞斯开枪。事实上,桑托斯刚刚承认了他们得到命令,要利用一切机会来煽动暴动。迭戈对哈瑞斯试图敲诈勒索的行为十分愤慨,几乎让对方得逞了。但是,如果让他们杀了哈瑞斯,就会毁了他的计划,并且让莫拉莱斯捡了便宜。迭戈上一次造访码头,就是为了预防这种情况,这也正是哈瑞斯有恃无恐的原因。 “不用了,队长,谢谢。”迭戈再次说道。“我这边一切都没问题。事实上这位先生和我正打算离开。” 桑托斯隔着湿淋淋的刺刀再次瞥了一眼哈瑞斯:“是吗?” 迭戈审视评估着这位军官。他代表了谁?他自己,还是代理行政官?他还以为他们上次谈话之后已经达成一致了。为了确定自己想的没错,迭戈想到一个办法,他要表达出自己对他们上次对话的理解。 “是的,队长。虽然暴力行为有悖于皇室赋予莫拉莱斯的职责,但我理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他这种阳奉阴违的行为很快就会暴露的。当然了,一个军官也不会冒险背上违背长官的罪名,除非他背后有个强大的支持者。” 桑托斯绿色的眼睛闪闪发光,他满意地回答:“这是当然了,德·吉布法罗先生。” “既然这样,那我们就必须协力帮您履行皇室赋予的职责了。” 队长笑了笑说道:“我会安排人护送您回去的,先生。” 吉列尔莫·桑托斯命令士兵收回武器。他们熟练地把武器扛回肩上。雨越下越密,迭戈身上滴着水,转身走回马车。乔治脸色苍白,满脸担忧地给主人打开了车门。迭戈上车理了理假发和湿透的帽子,朝外面喊道: “你不一起来么,阿普尔顿先生?” 哈瑞斯也跟了过来,不时紧张地向后张望。他猛地把被淋湿的雪茄扔进了河里,摘下湿嗒嗒的帽子,挤进了马车里。
1 通条:燧发枪均为前膛枪,即需要从枪管装弹,通条就是用来把子弹从枪管捅到枪膛。 2 路易斯安那是1682年法国人在北美开拓的一块殖民地,包括整个密西西比河流域。英法七年战争(French and Indian War,1754-1763)后,法国完全丧失了这一地区。它被一分为二,密西西比河以东的全部土地由法国之手转入英国手中;密西西比河以西地区转属西班牙。 3 英法七年战争令英国债台高筑,英国议会主张欣欣向荣的北美殖民地要分担英国为保卫他们所付出的成本。1764年英国议会通过《食糖法案》,就非自英国进口的食糖和糖蜜向北美殖民地征税。一年之后,英国议会通过《印花税法案》,要求北美殖民地居民购买印花税票,并黏贴在一切法律文书、许可证、报纸、小册子甚至是纸牌上。这两种税在殖民地居民中激起公愤。作为对英国征税的回应,北美殖民地居民发起暴动,抵制英货,迫使英国议会于1766年废止了印花税法案。 4 乔治三世,1760-1820年在位。 5 波士顿倾茶事件后1775-1783年的美国独立战争。 6 “红人”是对印第安人的一种蔑称,源于有些部族的印第安人会在脸上涂红色油彩。 5. 病屋陷阱 “你这是在玩火,阿普尔顿先生。”迭戈说。马车正轰隆隆穿过仓储区驶离码头。“我觉得你应该知道是谁在控制码头吧?” “我明白。” 迭戈漫不经心地拧了拧湿透的手套:“你是不是觉得是那些差点儿杀了你的士兵说了算?” “是啊。”他回答。迭戈不知道这人是太厚颜无耻还是太老实坦诚,所以他决定再把情况说明白一点。他把手枪从腰间解下来,熟练地卸下子弹。沉甸甸的金属弹丸在他手里显得更大了,坑坑洼洼的表面布满了黑色火药。哈瑞斯瞪大了眼睛。 “这颗一盎司的子弹干掉你这么强壮的人也不在话下,阿普尔顿先生。” 迭戈紧紧地捏着子弹,继续说道:“我杀过皇室成员,他甚至都没有干敲诈我这么恶劣的事儿。你觉得我会不敢杀你么?你?别忘了自己是什么地位。不杀你不是因为那些当兵的过来了,而是因为你在我的计划里还有用处。但是有件事我必须得说清楚。” 迭戈·德·吉布法罗向前倾着身子,直到他们四目相对。 “我是个没有子嗣的老人。”他说,“我现在唯一在乎的就是权力。权力啊,阿普尔顿先生,就是那个你从来没拥有过的东西。权力就是一切。我已经大权在握,并且绝对不会失去它。除了我明确下达的命令之外,其他任何多余的事都不要做。我说明白了么?” 他点了点头。 “那么,我的货安全么?” “安全。”哈瑞斯回答,“他们闹不清状况而且很生气,跟被捅了窝的马蜂一样,不过不该知道的事他们都不知道。我把他们藏在河口了,没有人能找到他们。” “至少他们住得还舒服吧?我说过,这样才能让他们服从。” “是的。”他回道,“他们不是那种暴力的印第安人,不像阿拉巴马人之类的。” “剩下这段路程让我们保持沉默吧。”迭戈命令。 他很高兴哈瑞斯按他的命令抓到了十二个野蛮人,并且把他们带到了新奥尔良。但是他之后居然“即兴表演”,把其中一个绑得像只待宰的猪一样带到了码头,让之前的努力全都白费了。这让迭戈还怎么能跟这些野蛮人合作?迭戈想让印第安人站在他这一边,绑架可不是什么求人办事的好方法。他已经被哈瑞斯要挟了一次,野蛮人们有样学样敲诈他也不是不可能。他们可是难以预测的。 然而,迭戈最迫在眉睫的问题就是哈瑞斯。只有他知道野人们被藏在哪了,而得不到他想要的他是不会说的。如果他想要的东西是迭戈能给的也就罢了,但他想要的是跟莫莉共度良宵! 当然了,迭戈已经答应了那个白痴的要求——他不得不这么做。哈瑞斯也同意了交易,他会先交付印第安人——活的、听话的印第安人。迭戈没法满足他的欲望,这件事早晚会暴露,迭戈也会另找办法补偿他的。但是万万没想到,哈瑞斯居然反悔,把野人藏了起来,坚持要睡了莫莉以后才交人……但莫莉是个幽灵啊!他会发现迭戈撒谎了,毫无疑问会永远扣住那些印第安人,至少市政厅投票之前他是不会放人的。 迭戈该怎么跟哈瑞斯解释莫莉的事,同时还能让哈瑞斯不会因被误导而大发雷霆呢? 更糟糕的是,鬼魂会不会已经在某种程度上影响到他了?迭戈见过她两次,每次都导致咳嗽和心绞痛发作。而且上一次——就是看着她消失在门后的那次——他差一点儿就没命了。相比迭戈的体弱多病,哈瑞斯则很强壮,这所房子一直充斥着神秘事件和出人意料的死亡。也许并没有那么神秘——迭戈怀疑那一连串的死亡事件都是始于莫莉之死。 弗朗索瓦·福卢格从阳台上跳楼自尽。之后的一任房主可能是死于惊吓,他已经很老了,而且心脏不好。再之后的房主——也就是迭戈之前那位——赛维尼则死于疾病。疟疾和黄热病在新奥尔良确实经常致人死亡,但是它们也经常被用来掩盖一些非正常或者令人难堪的死因。 但真的是莫莉杀了这些人吗?到目前为止,迭戈亲眼见到的不过就是她拿起了一颗棋子。也许是他异想天开了。福卢格当然是自杀的,下一个人年老体衰,而最后一个死于传染病就更正常不过了。那些所谓的线索既符合诡异的猜想,也符合一些平凡的现实。迭戈带着冷冷的消遣神色打量着那个边民。有一点可以确定:如果莫莉不接受前面几位克里奥尔?1房主,那她肯定更痛恨哈瑞斯这种好色之徒!他迫不及待想看看莫莉是什么反应了。 他们马上就会知道答案了。 微微细雨变为了瓢泼大雨。在东边,暴风雨占领了天空,云层之上雷声隆隆。而马车之内似乎一切都舒适平静。两个男人在沉默中相对而坐,湿透的衣服蒸腾着水汽。乔治驾车离开河岸,在彼得大街上向西北方行驶,附近就是刚刚翻新的市政厅和紧邻而立的圣路易斯大教堂。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响声,一道闪电击中了大教堂。中央的尖塔上炸开了无数火花。滚烫的火花伴随着噼啪声和嘶嘶声溅落。狂风大作,吹得钟楼上的钟都响了起来,伴着轰隆隆的雷声,感觉好像厄运笼罩了这座湿漉漉的城市。 马匹受惊,疯狂地试图挣脱控制。 乔治紧紧拽着缰绳。几十年的人生经验教会了他很多诀窍,但其中他最清楚的就是控制受惊的马匹到底有多恐怖。它们怒目圆睁,疯了一样地向前冲,车身则在后面被拖得剧烈摇晃。最后疯狂摇晃的车身被甩了出去,撞在了市政厅的石墙上。乔治自己差点也被甩到墙上,幸亏他及时用腿夹住了座位。车身撞上墙后被弹回来,又被马拉着摇晃着向前狂奔,飞速掠过一栋栋房子。乔治死命拉着制动杆,试图让车减速。而马则跳着拼命向前冲,然后在一个路口突然转向。这猛地一甩让车身剧烈倾斜,只有一侧的两个轮子在支撑,幸好乔治经验丰富反应及时,终于还是稳住了平衡。车又四轮着地,但最终还是失控了。车身因为惯性倾向了另一侧,就在它要翻身的时候,撞上了迭戈家阳台的铁质支柱。 乔治被甩向了疯狂挣扎着的马。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破裂声,冰冷的铁质支柱断裂了,阳台整个掉下来,砸在了马和驾驶室上面。 迭戈和哈瑞斯本来跌坐在车厢内的一侧,这猛地一砸把他们也甩向了前方——虽然震动很剧烈,但好在并没有致命。迭戈觉得整个世界天旋地转,哈瑞斯一脚踹开车门——这时车门已经在他们头顶了——拼命挤了出去。他还一掌拍开了一盏在他面前摇晃的煤气灯。 哈瑞斯刨开扭曲的铁架和皮革查看乔治的情况,发现他勉强还有意识,呻吟着紧捂自己的头。哈瑞斯摘下他的帽子——帽子有绑绳以便固定在头上——看到鲜血从他的耳朵里涌了出来,染红了他灰白的卷发。哈瑞斯迅速评估了一下他的受伤程度,发现没有骨折。哈瑞斯把这个受伤半昏迷的车夫拽了出来,靠着墙放下。上方阳台上的铁艺菱形格子装饰被风吹得晃晃悠悠,但看来暂时还不会掉下来。幸亏再上面一层的阳台没有被拽下来,这样好歹还提供了一些支撑。铁架在砸到驾驶室之后虽然没断,但也都变弯了。乔治能逃过一劫真是命大。 哈瑞斯转身回车厢,再次拨开那盏正垂在车门上方的煤气灯,帮着瘦弱的迭戈爬出这辆被毁的马车。 迭戈站在马车旁查看损毁情况,雨滴砸在车上又溅到他们身上。马车算是毁了,不能再用了,马匹的情况则更糟糕。其中一匹倒在地上,痛苦地挣扎尖叫。它的哭喊声太可怕了,比冰雨更让迭戈胆寒,比所有的财产损失更让他难受。乔治艰难地挪向受伤的马,但是已经没有任何办法能帮助这痛苦的生灵了。血从它的嘴里涌出来,痛苦和恐慌也让它越来越狂躁。 “把你的手枪给我。”哈瑞斯对迭戈说,但是迭戈明显对被命令感到恼怒,于是他再次吼道:“你的手枪,给我!” 迭戈把那把土耳其燧发枪递了过去,哈瑞斯接过枪,走向那匹还在挣扎的马。枪声像雷鸣般一样,在四周矗立的建筑间回荡。剩下的那匹马被吓了一跳,喷着鼻息,似乎这才意识到危险已经过去了——它的同伴也走了。 迭戈把注意力转到了自己的房子上,走过去开始敲门,急不可耐地等待回应。他理了理假发,假发粉?2已经被雨淋湿结块。安妮塔没有应门,他开始大力砸门。 “安妮塔!”他喊道,希望自己气喘吁吁的声音不会被雨声掩盖掉,“看在上帝的份上,快开门!” 还是没有动静。透过窗户他能看到走廊里有亮光。乔治也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他挣扎着站起来,从破破烂烂的制服里摸索出房门钥匙。他走到门口想要开门,但是手抖得太厉害,没办法拿稳钥匙插进锁眼。迭戈在旁边看着,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从没见过给他工作了将近40年的乔治这么狼狈。迭戈从他手里接过钥匙,让他回去倚着墙休息——没用他惯常的刻薄语气。 “先歇会儿吧,乔治。”他少见地关切道,“安妮塔会来照顾你的。” 看到他点点头闭上眼睛之后,迭戈冲进屋里。他急于躲开大雨,急于回归常态,回到他能掌控的地方。风跟着他灌进屋里,吹熄了走廊里的蜡烛,只有长长走廊尽头的会客室里还有隐约的红光。哈瑞斯在他身后进来了,砰的一声关上了门。风终于止住了,同时也挡住了外面的光。他们在黑暗的走廊里站着、喘息着,身上冒着热气。迭戈对家里了如指掌,开始往前走——但马上又停下脚步。跟在他身后的哈瑞斯撞到他身上,差点把这个虚弱的老头撞倒在地。 黑暗中,安妮塔倒在地上。她身上穿着厨房衣服和围裙——又一次又脏又皱、布满红色和绿色的污渍。她旁边的地上倒着银制咖啡壶。咖啡泼洒在抛光木地板上,在她的脑袋旁围成一个褐色光晕。她已经死了。 这场面太让他震惊了。外面暴风雨中的混乱是一回事,但在他家的走廊里……?迭戈呆呆地站着,听着鼓点般的雨声和吹打着断铁的风声。哈瑞斯从迭戈身旁挤过来,大步跨过尸体。他去会客室拿来了那个大的银烛台,放在安妮塔尸体旁,黑暗在烛光的照耀下四散逃开,缩到了屋子的角落里。 她的脸皱成一团,好像死之前正要打喷嚏一样。秽物从她鼻腔里流出来,跟她旁边地面上的咖啡混在了一起。她的皮肤在烛光下看起来十分光洁。迭戈的目光顺着她张开的手臂看过去——她到死都还抓着那把咖啡壶。而她的指甲,也是那种让人恶心的白垩色。 哈瑞斯也注意到了她奇怪的指甲。他伸出毛茸茸的手摸了摸咖啡壶,冷冷地说道:“壶还是热的。她刚死了没多久。”然后带着担忧的神情打量着走廊。突然一道闪电把周围照得亮如白昼。 “这里满是疾病的恶臭味,迭戈先生。”他不安地说。 这话让迭戈打了个寒战,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呼吸着走廊里被污染的空气。他试图屏住呼吸——这对于一个还没从惊吓中缓过来、仍然气喘吁吁的人来说可不容易——并退回了门口。他死死盯着安妮塔诡异的指甲,下意识地脱下了自己的手套。 他的指甲跟安妮塔一模一样。 哈瑞斯注意到了这一点,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上帝啊!”他叫道,跌跌撞撞地向后退到了幕墙边,惊恐地倚墙站着,胸口剧烈起伏。地上的蜡烛把他的脸照得十分恐怖。他用袖子掩住口鼻,跑开了。 * * * * * 迭戈呆若木鸡地站着,感觉自己十分苍老。汗水混着假发粉流到额头上。他拭去汗水,然后突然一把扯掉凌乱的假发。今晚没什么扮体面的必要,他也没有仆人可以帮着打理着装了。乔治捡回了一条命——安妮塔就没这么幸运了。她肯定是死于肺炎,就像她之前的女仆克莱尔那样。佣人房在厨房下面,显然那里太潮湿了,不知道之前有多少奴隶也是这样死的?但是…… 会不会他们肺炎的病因并不相同? 安妮塔有没有见过那个幽灵?迭戈见过莫莉两次,每次都有严重的咳嗽伴随着胸口剧痛。就算安妮塔之前见过鬼魂,她肯定也不会告诉迭戈。她太害怕被再次卖掉,所以拼了命地要讨好迭戈。真是个蠢姑娘。安妮塔本身无关紧要,但是如果要了她命的肺炎是由莫莉引起的呢?如果她不是第一个这样死的呢?克莱尔是不是也是被鬼魂杀死的?更糟糕的是,如果害死马塞尔·赛维尼的并不是疟疾——迭戈之前一直觉得他死于疟疾——而是肺炎呢? 迭戈开始颤抖。幽灵不止在他的房子里游荡,它还屠杀住在这里的人! “你到底想要什么?”迭戈对着空气问道。回答他的只有雨滴打在庭院石头上的声音。 根据弗朗索瓦·福卢格的说法——他日记里写的,莫莉害怕他倒台之后自己会流落街头。而按照哈瑞斯的说法,她就是那段时间死的。她生前最后的念头可能就是要保住自己的房子。这可能就是她杀死违背诺言的人——弗朗索瓦·福卢格——的动机。但福卢格是跳楼自杀身亡的。难道他的坠楼是被谋杀的?是不是他的死并不足以平息莫莉被背叛的愤怒?所以她要继续杀掉所有住在这里的人? 但是这些都解释不了她为什么要拿棋子,还有她为什么赤身裸体? 迭戈揉着额头,试图把这些想法都赶走。他的马车毁了,仆人也死了,为什么这时候他还把这样愚蠢的念头想得跟真的似的?他还有一个更紧迫的问题。很幸运,哈瑞斯被吓跑了——带着他那些下流的欲望一起。毫无疑问,对传染病的恐惧会让他对迭戈的房子敬而远之。太好了!他的淫欲是迭戈唯一没有预料到的因素——谁能相信这个男人已经60多岁了?现在他唯一要担心的就是如何让那些印第安人乖乖合作。 自从知道弗朗索瓦·福卢格当初的巧妙计划之后,迭戈就打算利用印第安人的投票权帮助自己在市政厅发动政变。因为福卢格当时制定的那条荒诞法律还保留着:一个有封地的查瓦沙印第安人有三票投票权。没人想过要废除这条法律,因为查瓦沙部落已经在美洲大陆消失了。但是在发现了福卢格的日记之后,迭戈发现事情没这么简单。他发现了哈瑞斯·阿普尔顿,而哈瑞斯·阿普尔顿发现了一支住在密苏里村庄的查瓦沙人。 12个查瓦沙人就等于36票!这足以让迭戈控制市政厅了。1月1日的投票将变成迭戈的独角戏,他要以当上行政官开场。而州长——他的盟友——则会任命他为正式行政官,而不只是代理行政官,这两者有天壤之别。 无论如何,出其不意是最重要的制胜法宝,这也是他为什么要保守土著人的秘密。他们被偷渡过来,已经通过了巴吞鲁日?3和新奥尔良的口岸检查。迭戈可不像福卢格那么蠢,他才不会把自己的土地转移给什么狡猾的而又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他必须确保自己完全不用担心“合作伙伴”会有任何野心或者背叛行为。因此,他计划直接把土地转让给那些完全不会说西班牙语的文盲印第安人。但经历了哈瑞斯的粗暴绑票,他们还会乖乖合作么? 首先迭戈得去见见那些印第安人,假装这一切只是个可怕的错误。他会对他们被“意外”带离家园表示道歉。然后为了表示他的歉意,他会提供一趟返回密西西比的豪华行程——豪华到他们没有心思来盘问自己。 为了展现自己是一个悔过的、善良的老人,迭戈会声称他需要他们签一份经过公证的文件,以保证自己之后不会被西班牙的法律惩处。只要能得到一些贵重的小东西,比如镜子、高粱和缝衣针,那些野人肯定会毫不犹豫地签字。这个计划的妙处就在于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签了什么文件。每个印第安人三份文件,三个签名……而且只需要划“X”。但是哪个正直的公证人会允许这种事情呢? 没有别人,只能是他的敌人:胡安·文图拉·莫拉莱斯! 迭戈知道莫拉莱斯曾下令让码头巡逻的士兵煽动暴乱。这违背了皇室赋予他的职责,但是马德里离这里有一个月的路程呢。暴力行动符合莫拉莱斯在本地的执政计划,而且只有负责码头地区的高级军官才知道他的阳奉阴违。莫拉莱斯——作为代理行政官,也是桑托斯的赞助人——自信已经收买了队长能让他守口如瓶。如果不是迭戈计划在市政厅进行政变,或许队长真的会效忠莫拉莱斯。胡安·文图拉·莫拉莱斯能给桑托斯的,迭戈也都能给。 为了换取桑托斯队长的缄默——这样他才能不掉脑袋——莫拉莱斯必须公证所有的印第安人签字文件都是合法的。显然,在丢官和丢命之间,莫拉莱斯会选择前者。是的,莫拉莱斯将会亲自确认自己政治生涯的终结!太完美了!他将公证三份文件合法有效,一份公证12月31日将土地转让给印第安人,一份公证1月1日他们的投票权(其实是代理迭戈而已),还有最后一份公证1月2日土地返还给迭戈。 他的计划万无一失。 乔治默默地走进了客厅,湿透的制服紧紧贴在身上,水珠落在抛光地板上又跳动开来。他头上的血迹已经不见,大部分都被雨水冲走了,但他白色的衣领却被染红了。他全身上下除了卷发,只有脸是白的——准确地说应该是苍白。他瘦长的身躯不再像以往那样站得笔直,而是弓着背,岁月终于在这位老仆人身上留下了痕迹。 “德·吉布法罗先生,”他笨拙地开口,“这样不管的话可怜的安妮塔小姐就太不体面了。” 迭戈耸了耸肩,他仍旧沉浸在自己即将取得政治胜利的兴奋中。 “今晚我就把她放到她的床上,先生。”乔治小声说,“我……我现在该退下了,需要再去买一辆合适的马车,并且做好特殊安排。” 迭戈其实并没有在认真听,只是随口问道:“什么特殊安排?” “当然是给阿普尔顿先生的安排了。” 这句话立刻抓住了迭戈的注意力。 “什么?”迭戈厉声问道,“他给你说什么了?” 乔治被他主人突如其来的怒火吓了一跳,赶快解释道:“阿普尔顿先生说您让我帮他在街尾的旅馆订一间房。” “订……订房?”迭戈结结巴巴地说,完全摸不着头脑,“旅馆?为什么?” “他说如果今晚不把情妇送过去,您就再也见不到您的货了。”
1 路易斯安那州的法国移民的后裔。 2 十八世纪的欧洲假发常会加上粉末,使他们呈白色或斑白的样子,以显得更加庄重。假发粉以加入橙花、薰衣草或鸢尾花根香味的淀粉制成,它们有时会加上紫蓝、蓝、粉红、黄等颜色,但最常见的是白色。 3 位于密西西比河东岸,新奥尔良西北116公里处。 6. 死人不会下棋 迭戈盯着那两个在他会客厅里下棋的男人:一老一少。他俩都已经死了,不过至少他们穿着衣服。 他又喝了一大口白兰地。 那个年长的男人肯定是弗朗索瓦·福卢格。他的法式排扣马甲是50年前流行的样式,还戴着他标志性的金丝眼镜——这从来没流行过。他皱着眉头,明显对面前的棋局感到不满——虽然棋子已经被锁在了箱子里。是的,这毫无疑问就是福卢格。那个年轻人看起来也很眼熟,但迭戈并不知道他是谁。他虽然穿着法国风格的衣服,但明显是个西班牙人。年轻人似乎在象棋上完胜福卢格。 迭戈刚刚看到他们的时候,差点儿吓得夺路而逃。但他的马车已经毁了,外面又大雨倾盆,路上泥泞寸步难行,而自从1794年那场大火之后,皇家大街之外就再没修过木板人行道了。他成了被囚禁在自己房子里的囚徒——自己这栋被诅咒的房子。 迭戈筋疲力尽,情绪已经到崩溃边缘……或许已经有点发疯了。随之而来的就是对这两个男人强烈又让人沮丧的愤怒——居然有更多放肆的陌生人入侵了他家!但之后他看清了他们在干什么,一股寒气从心中升起。他们在下棋,而棋子本该是锁在柜子里的。他们根本不是活人。那一刻,迭戈意识到这是福卢格的幻象回来重新度过——或者重演一遍——他被毁掉的人生。迭戈再也受不了这些荒唐事了,他这一生都致力于掌权、控制,但是仅仅几天,这一切都被一些荒唐的幻象给毁了。 但是,在认出那个男人是他那个政治斗争失败的前辈之后,迭戈的好奇心还是占了上风。看着面前这个诡异的场景,就好像在读那个亡魂日记的增补版——只不过这次是在眼前上演的。最开始他只是躲在黑暗的走廊里偷看,像个听壁角的仆人一样,但是几口白兰地下肚之后,他已经堂而皇之地坐到了他们旁边,好像是他们的至交好友一样。 “啊哈!”迭戈打了个响指大声叫道,“胡安!” 福卢格最后一篇日记曾提到他想跟他一位深谙政治的朋友下棋,那个人就叫胡安。那时他没能把一切线索联系起来,但他现在终于明白了,福卢格提到的那个胡安不是别人,正是胡安·文图拉·莫拉莱斯!迭戈的宿敌!他从小就以棋艺精湛和精通法国殖民地的政治格局而闻名。 迭戈仔细打量着这个瘦高的年轻人,试图在他身上找到自己熟悉的莫拉莱斯的影子。真实的莫拉莱斯比他还要大十来岁,但面前的这个幻象却还是个小伙子!迭戈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了,甚至没有去看他精妙的棋艺。等等,但是莫拉莱斯还活着啊……他的“鬼魂”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迭戈啜饮着酒,思索着。 这时迷人的莫莉溜进了房间,她穿着一件透明的丝绸睡袍。透过袍子,她美妙胴体的所有细节都一览无余——从她淡淡的乳晕,到小腹美丽的三角地带。迭戈立刻注意到这次她的胸口明显有呼吸的起伏。 迭戈陶醉于欣赏她的优雅和美丽。年轻的胡安马上放下棋子,目不转睛盯着她看,毫不掩饰他的爱慕。考虑到他当时的年龄,这种直接而放肆的反应是可以理解的。但迭戈又刻薄地想到,他跟哈瑞斯其实是一路货色。 而福卢格则煞费苦心地故意对她视而不见。莫莉向前倾着身子,用秀美的指尖轻抚他的胸膛。他却粗鲁地拂开她的手。她的胸部诱人地在他面前晃动,接着她挤进他的双腿之间,跪坐在椅子上。她在他耳边低语,间或用舌头舔舐逗弄他的耳朵。虽然她的行为有着令人难以抗拒的诱惑力,但迭戈依然盯着胡安。这个年轻人带着些害怕向后靠在椅背上,看着莫莉美丽绝伦的背影,不住地咽口水。迭戈笑了。 “别这样,莫莉。”福卢格抱怨着,把她的手拍开,又推了推自己的眼镜,“你没看到我正忙着么。” “忙到没时间跟我共度最后一晚么?”她恳求着,声音丝绸般柔滑。她撩开睡袍,露出一侧的香肩和乳房。虽然这个动作可以说没什么用,但毫无疑问充满致命的诱惑。胡安的眼睛牢牢锁在她身上。她轻轻把福卢格的脸转向自己。 “交易已经定了,”福卢格好像下定决心了,突然说道,“我明天就要签字了。” 莫莉漂亮的脸蛋生气地皱起来。她挑衅似的抓住睡袍,把它拽过头顶脱了下来。这一瞬间,她赤身裸体,而睡袍举在头顶。在场的三个男人——活着的和死去的——全都着魔般沉醉于这让人神魂颠倒的一刻。然后她把睡衣甩向了棋盘,棋子哗啦啦掉在地上。胡安低声牢骚了一句,是因为同情莫莉,还是可惜自己的棋局?迭戈无从得知。 “我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弗朗索瓦。”她咒骂道。 “并不是。”迭戈挖苦地想,向她举杯祝酒。 “你宁愿跟一个小男孩儿下棋,也不愿意跟你的女人发生点什么是吗?” “莫莉,你听我说,”福卢格紧紧攥住她的双手,说道,“我是真的爱你。” “那就证明给我看!” “证明?”福卢格生气地重复着,“还要怎么证明?我给你买了这栋房子!上帝啊,我真的很抱歉又失去了它,但我们命运相连,风雨同舟。” “命运相连风雨同舟?”莫莉毫不掩饰她的怀疑,“我会像乞丐一样被赶到街上!” “你跟埃米尔谈过了么,莫莉?” 她猛地抽出自己的手,朝他吐了一口口水:“呵,你打算把我卖给你的私生子是吗?你真是个畜生!我只是你游戏里的一颗棋子而已!” “我在帮你另谋出路,”福卢格厉声说道,“如果你不领情,那就走吧!出去,就现在,就这样子!在雨里冻一晚上,然后你大概才知道对我做的一切要感恩戴德!” “好!”她愤怒地叫喊着,“我只有这栋房子!而你还可以回到你妻子身边!这是我的房子,永远都是我的!我死也不会放弃……而且我不会再允许谁在这里下棋了!” 她站起身子,抓起他落在棋盘上的白色皇后棋子,转身冲了出去。迭戈盯着她丰满的臀部和匀称的双腿,看她消失在了黑暗的走廊里。他没有跟过去,那两个人也没有。 “好了,胡安,再来一盘么?”他若无其事地轻声说,“我们找个东西代替皇后。” 年轻人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不去追她么?” “你在开玩笑么?当然不。她会找个地方去哭,稍后我会去找她。这种戏码我们已经演了十几次了,我已经厌倦了,不想再重复。等你到了我这把年纪,你就会知道女人歇斯底里的时候是不讲道理的。” 这时,醉意朦胧的迭戈隐约听到了“砰砰”的声音。是的,声音肯定是真的,但是哪儿来的呢?啊!是敲门声!他摇摇晃晃地走过去。他几乎忘了安妮塔已经死了,而乔治出门还没回来。他甚至都站不稳,花了几分钟才打开门锁。 哈瑞斯巨大的身影几乎填满了门框。他身后那辆毁掉的马车已经积满了雨水。冰冷的雨水像愤怒的鞭子一样抽打着一切。 “你来干什么,阿普尔顿先生!”迭戈结结巴巴地说,“我可没想到还会在这儿看到你!” “我给你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他站在门口没有进来,低声说道,“莫拉莱斯死了。” “什么?” “被一个该死的装卸工杀了。”哈瑞斯提高了音量,“偷偷摸摸地捅了他一刀,士兵们根本来不及阻止。” 迭戈一阵颓然。代理行政官胡安·文图拉·莫拉莱斯,他几十年来的宿敌,就这么死了?他向后倚在了墙上。那么,他赢了?但是迭戈没有一丝喜悦。相反,他觉得疲惫不堪,觉得自己年华垂暮。他不知道为什么,敌人的死居然让他有些伤感。不过这至少解释了为什么他能看到胡安在跟福卢格下棋。他们两人都死了。全都死了。死神把所有人都带走了。 “当然,事后他们把那个装卸工打死了。”哈瑞斯继续说,“但是现在整个码头一片混乱。暴民们已经集结起来,士兵也蜂拥而至。你的人——那个队长——今晚可有的忙了。” 失控了,迭戈冷峻地想着,都失控了。他怀疑自己是否真正掌控过一切,还是都是自己的错觉。 “那我的货呢?”迭戈问。 “安全得很,没人能找到他们。就算他们叫喊求救——事实上印第安人从来不这样——也没人能听见。他们在河口的鳄鱼窝里。” 迭戈点点头,有些犹豫。 “你要进来么,阿普尔顿先生?我正在……正在喝酒。” “不了,我有地方住,你知道的。” 迭戈闭上眼睛。在最初的怒气过去之后,他开始大笑起来,甚至完全控制不住,“啊,对呀,你亲爱的赤裸的莫莉小姐。在酒店。” “没错儿,迭戈先生。”哈瑞斯说,“我们的交易马上就要完成了。” 淫荡的笑容浮上了他那张被雨水淋湿的、毛发茂密的脸,他又补充了一句:“但也不要太快,我希望。” 哈瑞斯退出门廊,回到了大雨中。他绕过被毁的马车,他每走一步及膝的靴子都深深陷到街上的泥泞里。迭戈望着那和雨水、泥泞融为一体的巨大身影。他喝醉了,又太震惊,没法采取任何行动,只是出神地盯着那盏冷冰冰的煤气灯在破碎的马车上方摇晃。 突然,哈瑞斯又从暴雨里冲了回来,泥水四溅。他泥迹斑斑的脸因为生气而憋得通红。迭戈虽然醉了,但他的身体仍不自觉地感到一阵恐惧。这次哈瑞斯没在门口停下,他从迭戈身旁冲了进去,把迭戈挤到了一边——就像一片落叶一样。 “她又在屋顶上了,你这个混蛋!”哈瑞斯怒吼着,沿着走廊继续大踏步向前冲,留下一串泥印。 “是的。”迭戈回答。 “你就为了刁难我故意让她挨冻?她会被冻死的!”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迭戈警告道。 哈瑞斯甚至没顾得上停下回话,直往前冲。迭戈不知道还能怎么办,只能跟着他。会客室现在又空无一人,迭戈觉得很失望,他本来隐隐希望哈瑞斯能看见福卢格的幽灵,然后再次落荒而逃。但这次他似乎很严肃。 迭戈跟在哈瑞斯身后,但没有那么着急。他知道哈瑞斯要去哪儿,而且他太累了,还喝醉了,根本走不快。他一步一步慢慢走进了漆黑的楼梯间。阳光似乎没办法穿透冬季的暴雨照射进来。很明显安妮塔没在楼梯上放蜡烛。迭戈走过舞厅,故意忽略了挂在墙上的手枪。哈瑞斯马上就要发现关于莫莉的真相了,如果他因为被迭戈误导而愤怒到发狂,那也任由他吧。 楼上传来了金属碰撞的声音。这时迭戈终于爬到了四楼,他气喘吁吁,站都站不稳。虽然这里一片黑暗,哈瑞斯还是找到了通往屋顶的门和上面的挂锁。他站在台阶上,背对着门,不断用靴跟踹那把锁。 “你还把她锁在外面了?”他一看见迭戈就吼了起来,“你真是个残忍的混蛋!” 很明显他没注意到挂锁上厚厚的蛛网。终于,铁锁败给了他的厚底皮靴。哈瑞斯低吼一声打开门跑进雨里,冷风欢呼着涌进屋里。迭戈走到门口,看着哈瑞斯在平坦的天台上搜寻。他艰难地走在湿滑的屋面瓦上,不得不低着头小心脚下。他步履蹒跚摇摇晃晃,检查着每一个角落。 “莫莉!”哈瑞斯在暴雨里喊着,“别怕!” 突然,哈瑞斯滑倒了。迭戈看着这个大块头滑到了房顶边缘,十分危险,暴风骤雨随时都可能把他推下屋顶。而他一声咆哮挣扎着站了起来。 迭戈的脑子里浮现出一个可怕的想法:房顶的瓦片冰冷湿滑,对于哈瑞斯·阿普尔顿这样体型庞大的人来说尤为危险。即使莫拉莱斯已经死了,哈瑞斯仍然对他有用。如果他摔下去,那迭戈的计划也就完蛋了! “快回屋里来,你这个笨蛋!”迭戈喊道,“她不在上面!” 哈瑞斯根本不理他,一边大喊一边继续搜寻:“莫莉!我来带你离开这里!我会带你走的!” 迭戈惊恐不已,意识到哈瑞斯说的正是最不该说的话。 在猛烈的暴雨中,莫莉出现了。她赤裸,浑身湿透,皮肤苍白得可怕,头发卷曲得如同报丧女妖?1。她直接走向哈瑞斯,伸手一推,哈瑞斯向后飞去。他飞过空中,脚都没碰到瓦片,径直跌下了屋顶边缘。他尖叫着坠下,重重跌在四层楼之下的庭院石板上。听到像哈瑞斯这样强壮的人尖叫是一件让人毛骨悚然的事。再加上狂风肆虐,迭戈甚至听不到他撞击地面的声音。 迅速谋杀了边民之后,莫莉并没有喘息,甚至也没有因为寒冷而颤抖。她径直转向迭戈,她散发出的气息比寒冬的空气更加凛冽。她的胳膊垂在身体两侧,雨水顺着胳膊不断滴落,好像全然没把迭戈看在眼里。即使在这样充满恶意的时刻,莫莉看起来仍然优雅又精致,就像一只准备起飞的鸟——但是是一只猛禽。莫莉湿漉漉的头发垂在胸前,在冰风冷雨中颤动——她比这天气更加冰冷残酷。 迭戈不禁跪了下来。成千上万的雨滴砸在他的皮肤上,他瑟瑟发抖。这么多的死亡!哈瑞斯死了,他的计划也就跟着死了——就像那十二个不知道被困在哪里的印第安人那样死去,像克莱尔那样死去,像安妮塔那样死去。这是一栋死亡之屋,死神才是这里永恒的住客。莫拉莱斯、福卢格和莫莉,他们死后一直在重演下棋争吵那一幕,不知道迭戈会以什么样的角色存在? 门在他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迭戈踩着湿滑的瓦片跑回去拼命拽门,但他这把老骨头根本没有力气把门拉开。虽然一直在挣扎,但他仍然清楚地听到里面铰链缠上的声音。门锁最终“卡塔”一声锁上,这宣告了迭戈悲惨的结局。他被困在了暴雨里,被困在了这冰冷的屋顶上,就像这些年来的莫莉一样。 莫莉大步走来,好像她是这暴风雨的主宰一般。 迭戈蜷缩在锁着的门前,他的家、他的庇护所就近在眼前——然而又远在天边。莫莉站在他面前,盯着他。她很美,又很恐怖。她弯下腰,轻轻触碰着迭戈的脸颊。暴雨声掩盖了他的尖叫。他双手抱胸,双手抓挠着好像要阻止心脏的衰竭——心脏最初疯狂跳动,但很快越来越慢、越来越慢。可怜的老人最终倒在了瓦片上,死不瞑目。 屋顶上只剩莫莉了,她向后退到了砖砌的烟囱旁,脚踩在冰冷的水洼里,靠着烟囱滑坐下来,抱着膝盖,把脸埋在胳膊里。她冰冷、赤裸的身体里传来了尖锐的哭声。她哭泣着,一如几十年来一样,直到永远。
1 爱尔兰传说中的女妖,通常穿绿色或红色的长袍,头发卷曲蓬乱,有人死亡或将死时,她会通过嚎哭警告其家人。 第二部分 沼泽林地

7. 1862年2月4日 他在悬崖边上俯瞰着对岸沙滩上那些黑色的小身影。他们像白蚁爬过朽木一般爬过沙地和残骸。他们的行动肯定是有目的的,不过弗兰克还想象不出会是什么。 大概有12个黑影在亨利要塞?1的城墙外移动,所以一开始他还以为是其他厨子在打水。正值黎明前夕,天色灰暗,雾霭笼罩,很难辨出更多细节。他们穿着破破烂烂的黑色外套。然而,这对南联盟军来说太寻常了。弗兰克摘下头上破旧的草帽看了看,然后耸耸肩。一开始,他只求能得到一件灰色的外套——管它是新是旧——但数量太少只够发给作战士兵。现在外套却大量富余。 从树木繁茂的悬崖上看去,田纳西——肯塔基边境的景色十分壮丽。下方是蜿蜒流过的田纳西河。景色开阔,但潮湿阴冷,细雨绵绵。弗兰克呼出的气凝成了白雾,使得原本就受限的视野更加模糊,河边那几个偷偷摸摸的黑影更加看不清了。群山密林之外,太阳正从厚重的云层后面升起。田纳西河因为连日的降雨而水势汹涌,雾气缭绕。 他们也许是在找什么东西?这个瘦削的男人拽着自己浓密的胡子,陷入了沉思。一阵骚动后,那些小黑影一起穿过了乱糟糟的河滩。很明显,他们发现沙滩对面那片全是断木的水湾林地里有什么他们更喜欢的东西。 弗兰克的好奇心被激发了,但他还有工作要做。 他厌倦了猜谜,把注意力拉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他不懂的事情太多了,这也只是最近一件,如果真算得上特别古怪的话。一堵未完工的墙掩护着他的宝贝工具,他就在这里忙活着。他并不喜欢天亮前起床,但正在慢慢适应自己的角色。战士们体力消耗极大,还面临生命危险,每天只吃一顿饭,考虑到这些,他真的没什么好抱怨的。他们都是英雄。弗兰克是个厨子。但如果醒来喝杯咖啡能让他们打起精神,那他很乐意早起。 要是他真的有咖啡就好了! 弗兰克低头看着锅里正在冒泡的东西。小火温柔地舔着锅底,木柴上残留的冰雪在抗议自己的消融,噼啪作响。大块棕色的东西在这口破旧的锅里上下翻腾,弗兰克不禁微笑起来。 什么声音传进他的耳里。声音来自营地以外,来自下方的海曼要塞?2。在山脚下——穿过雪堆、冰块、枯叶和倒下的树木——下边还堆着尸体。声音从那儿传来,弗兰克的笑容迅速消失了。声音没再响起,他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些已经倒下的盟军战士。 虽然没有战死沙场,但那些不幸的人也是英雄。疾病如野火般横扫营地,夺取了太多好人的性命。他们一个个倒下了。而他,一个微不足道的厨子,还在这儿,太令人遗憾了。但困扰弗兰克的不是这事,他坚信这起悲惨又可怕的死亡是缺乏优质食品造成的,他更坚信如果可以,他一定要改变这种状况。他可能不像那些战士们一样强壮、一样勇敢,比如吉米,但他也可以发挥自己的作用。至少吉米是这么说的。 也许悬崖下面的声音是某只动物发出的。不会,弗兰克又推翻了这个想法。他刚刚看到了人的。那些人是要拿携带病菌的尸体来做什么呢?还非得赶在黎明前来? 几个身影爬过那堆冰冷僵硬的尸体,就像水果上的苍蝇。由于还没来得及安葬,尸体暂时用防水帆布掩盖起来,以示敬意。帆布边缘掀开,以告知人们这些是遗体,不过从他的角度看不清细节。弗兰克惊讶地发现,河西岸这边的人,也都穿着破烂的黑色大衣。他们的行为举止和外形打扮跟亨利要塞附近那些古怪的人差不多。 到底是什么工作需要在黑漆漆的悬崖下进行?他隐隐约约看见了几张惨白的脸。那些人肯定戴着手套,因为他们的手和他们身上破烂的衣服一样黑。也许他们为了不影响士气,想赶在被其他人看见那些尸体之前将它们搬走。无疑现在军中士气十分低落——而且,就像天气一样,看起来会越来越糟。 弗兰克的目光飘到河对岸。一个身穿灰色长外套的身影正从要塞走向河边。他背着一口大锅,在河水饱满的肮脏的河岸边蹲下。显然他是一名盟军士兵,因为他也穿着灰色的长外套。其他穿着破烂黑色外套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早上好,弗朗索瓦。”一个低沉的声音跟他打招呼。 弗兰克转身看到了他的挚友、偶像、守卫者——吉米·甘宝。他紧紧裹着自己灰色的外衣,冻得瑟瑟发抖。弗兰克则早已习惯。 “今天没那么冷。”吉米故意轻描淡写,他自己还抖着呢。他跨过那道未完工的围墙,走到弗兰克身边,俯视着雾气笼罩的田纳西河壮观的景色。 “你觉得下边有多少尸体?”弗兰克指着峡谷问道。 “老天啊,弗兰克,”吉米责怪道,“你就不能说句早上好之类的话吗?” 弗兰克窄窄的肩膀耷拉着。他觉得自己真是个傻瓜。他为什么老是说这种蠢话?他内疚地说:“对不起,吉米。我只是不知道他们在下面做什么。” 吉米也注意到了悬崖下边的尸体,现在天色亮了一些,可以清楚看到那些衣衫褴褛的人。他们瞬间就消失在了森林里,就像蟑螂钻进裂缝里一样。 “不知道。”吉米说着,抓了抓自己下巴上一周没剃的胡茬。他是少见的仪容整洁的人之一。吉米没有剃须泡沫和肥皂也能把自己的脸刮得干干净净,弗兰克不是唯一一个因此对他心生敬意的人。不过在过去的一周里他们太忙,根本没时间刮胡子。“军队总是做我搞不懂的事情。” “嗯。”弗兰克表示赞同,扯着自己乱蓬蓬的大胡子,故意模仿吉米的样子。 “简直等不及想知道蒂尔曼要说什么了。”吉米担忧地咕哝道,嘴里喷出白雾,“他今天会告诉大家,北方佬什么时候到这里,我们怎么办。” 吉米扫视着北边的山峦。他眯着的眼睛里透出一种恐惧,那是他永远也不敢直说的。吉米强迫自己平静下来,转身拍拍战友的背。“那么,弗朗索瓦,你真的如你所说弄到了咖啡?你答应过的,你知道。” “我真的弄到了。”弗兰克答道。他兴奋地想要炫耀自己的成果,就是他锅里面正在冒泡的东西,一下子跳过那堵未完工的围墙。至少,他是想跳过。一只并不合脚的靴子——从一个已经牺牲的盟军战士脚上脱下来的——踢到了墙上。弗兰克摔倒在地,石子落到他身上,以示报复。 “天哪,弗兰克。”吉米低声说道,他比弗兰克更高大,也更稳重。他慢慢地跨过墙来帮他朋友起身。这会儿,两人都站着,看着那口小小的锅。锅里煮着很多棕色的液体,吉米第一眼看到时非常开心,但随后皱起了自己的浓眉。 “那是什么?”他不解地问道。 “这,”弗兰克骄傲地回答道,“就是你能喝到的最好的清晨饮料。快来,现在就尝尝。” 吉米半信半疑。希望落空,厚实的肩耷拉了下来。“那些棕色的东西是什么?” “你现在不要担心那个,吉米。”弗兰尼克继续劝道。他兴奋地抓过一只凹陷的金属过滤网,给他高大的战友倒了一杯。吉米点头接受,然后端到自己大大的鼻子下嗅着。他扬起眉毛,他困惑的时候总是扬起眉毛。 “雷柏说过我们没有咖啡了。”吉米咕哝道。不过,再闻一下他就微笑了起来。 “雷柏!”弗兰克被冒犯了似地反驳道,“雷柏连我一半都不如!他和他伙计们这周什么好东西都没有,只能喝白开水!” 吉米勉强地点点头,继续啜着热饮,品味着。弗兰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吉米一开始微微做了个苦相,但又慢慢地放松表情。 “我有糖!”弗兰克急匆匆地脱口而出。虽然他是一个胡子拉碴的成年人,但行为却十分幼稚。“我是说,如果太苦的话。” 吉米还没说什么,弗兰克就掰下一大块红锥糖丢进杯子里。吉米惊喜地呆看着糖在里面翻滚、融化。再喝一口,他微笑起来。评判完毕,弗兰克的工作通过了考核。不过,吉米还是很怀疑:“弗朗索瓦,这是什么?” “你喜欢吗?”弗兰克问道,渴望听到赞美之声。 “这不是咖啡。” “但你喜欢吗?”他不放过这个问题。 吉米点头,然后说了这个急躁的家伙想听的话:“是的,我喜欢。但这不是咖啡。” 弗兰克跳起胜利的吉格舞?3。如同在举行一个盛大的仪式,他夸张地张开双臂,喊道:“是的,先生,这不是咖啡!但它比咖啡更好!” “所以雷柏没说错。”吉米重复道。 弗兰克停下沾沾自喜,抬头看着大块头的、强壮的吉米·甘宝。他崇拜这个大鼻子、浓眉毛、身穿盟军灰色外套的人。他的指关节布满纵横交错的疤痕和老茧,因为他就是在斗殴和做苦工中长大的。吉米就是纯粹的力量的化身——对很多人来说幸运的是——他同时又是个自制的人。他已到中年,是个谨言慎行的成熟男子。但是,一旦被激怒,他就会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如同独立日那天的盛况般震撼人心。活着的人里,弗兰克最希望讨他开心——不是因为他是什么伟大人物,而是因为吉米·甘宝是他唯一的朋友。 “是的,”弗兰克失落地承认,“雷柏说对了。他当然是对的,我们没有咖啡了。但是——但是你告诉我这个难道不是更好喝!雷柏的战友们今天醒来什么也没有,只有二月的严寒,而且他们还没什么东西能帮助抵御这种严寒。但我们不会这样!” “我们不会这样。”弗兰克挑衅似地勾起嘴角重复道。 “你做得很好,弗朗索瓦。”吉米温和地承认道,“真的,你做得很好。” 他伸出一只壮实的胳膊环住弗兰克瘦弱的肩膀,粗暴地把他提溜起来,就像他是个小弟弟。弗兰克挣扎着,但吉米就是不放开他。“告诉我,大厨,那到底是什么?” 弗兰克满脸骄傲地解释道:“我前几天找到了些橡果。我就等着它们成熟,然后连壳洗净,接着在太阳下暴晒,这样它们就开了口。我剥掉壳,用熏肉油将它们烤熟,然后今天早上就拿来煮了。” “那锅里那些棕色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吉米问道,语气里既有好奇,还有警告,“是橡果?” “正是!”弗兰克说,“我放了两个进去,你知道,作为配料。” “配料?” “对。” 吉米几乎把眉毛扬到了发际线。弗兰克沉默地等待着。最终吉米重复道:“配料?” “对是,吉米。配料。” 他捧腹大笑,几乎要把脸埋进那个锡制杯子里。“你真是个古怪的家伙,弗朗索瓦。” 看到弗兰克拉长了脸,吉米迅速补充道:“但你做得很好。” 其他人陆续起床了。太阳仍然藏在森林密布的山峦背后。一道晨曦穿过浓雾照射到了河面。现在还是二月,此刻这个气温算是温暖的了,严寒已经逐渐被风带走。几个疲惫、瘦弱的男人拖着脚步走向还没完成的工事,弗兰克和吉米正站在那儿。 “兄弟们,”一名叫肯特的战士高呼道,“那个法国人搞到咖啡了,他兑现了承诺。” “真的吗?我还以为他在吹牛。” 肯特冲到前面,把他破旧的杯子推到弗兰克面前。接着一只只骨瘦如柴的胳膊都伸得老长,叮叮当当地敲打锡制的杯子,就像一群嗷嗷待哺的小鸟,在争先恐后地等着鸟妈妈喂一小口蠕虫。弗兰克心满意足地把咖啡分给了每个人。 这些勇敢的人们正面临一项艰巨的任务。就在昨天,蒂尔曼将军来营地视察。他似乎觉得目前的情况不太乐观,毫无疑问他多多少少知道北方佬的行动。 所有人都知道战役即将打响……一场大战。联盟军的战士和枪支都不够。他们就是听说了这个消息才忙着建海曼要塞。虽然亨利要塞完全是沿河而建,但设计得很糟糕。如果田纳西河一直保持低水位,那最多只有地面部队能威胁到要塞后部。但现在敌人逐日逼近,水位每天都在上涨,他们的希望与日俱减。 但今天可不是这样。弗兰克的战友们士气高涨地开始了新的一天!虽然听闻了可怕的消息,但他们的笑容、他们的嬉笑玩闹很快又回来了,而最棒的就是吉米的笑容。这就是弗兰克要在黎明前起床的原因。眼下这种情况,小事情也会发挥大作用。弗兰克没有多少可以付出。看到自己的付出被大家感激地接受,他心里十分感动。 “将军来了!” 一听到这句话,所有的战士都分散开,向工事的另一头跑去,在离悬崖更远的、尚未完工的围墙边集合起来。战士们都围着将军,弗兰克只能依稀看到他的帽子。短短几秒钟的时间,就只剩弗兰克一人孤独地站在那堆小小的营火旁。连吉米也不见了。 弗兰克低头看着那只空空如也、仍被小火舔舐着的锅。他安静地把锅拿开,背对着那些和他们的司令大声嚷嚷着的伙伴。弗兰克对于将军要说什么没多大兴趣。其实大家都知道他要说什么。他们全都要死了。 * * * * * 蒂尔曼将军看起来十分强壮,他长长的卷发向后梳起,露出宽阔饱满的额头,嘴和下巴藏在浓密的大胡子下面。他身穿灰色大衣,袖口装饰着华丽的镀金袖扣:如同碎石堆中的宝石,整个人精神抖擞。也许他没有注意到自己跟周围那些人在形象上的巨大差异——那些人饥肠辘辘,装备拙劣……而且人数寥寥。 最终弗兰克的好奇心战胜了自己。他走进人群,找到了大块头的吉米,挤在他身边。弗兰克抬头看向他的偶像,但偶像正仰视着自己的偶像。 “同志们,”蒂尔曼将军对着躁动的人群简单清晰地说道,“海曼要塞离这儿太近,对我们没什么帮助。而且,今天我们将会失去多纳尔森要塞的所有奴隶。敌人趁着天气回暖正在行动。我打算放弃海曼要塞来巩固我们在亨利要塞的武装。” 人群开始骚动不安。 “亨利要塞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脆弱。”将军努力想让大家安心,“冬天的路都很难走,尤其是最近这些雨水又把路面冲得泥泞不堪,北方佬不一定能从地面攻击。而亨利要塞的弱点都是从地面攻击的角度来看的。如果是从河里攻击,要塞就容易防守得多了,这也正是原先设计时的出发点。今天下午我们必须全体准备渡河。那边连堵洪水的人手都不够了。两个要塞之间我们有将近3500个人,抵挡海军上将富特的人占领田纳西绰绰有余。” 战士们沉默不语。这种沉默透露着不祥,他们等待着,知道更可怕的事情在等着他们。 “我们必须阻止他们进入田纳西的进程,”蒂尔曼强调,“他们今晚就会到这儿了。” “有多少人?”有人问道。 将军精明地扫视着密密麻麻的面孔。 “富特有六只炮艇可供调遣,也许有七只。每只炮艇上至多有150名水手。但如果格兰特在他后面……” 绝对的安静,蒂尔曼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 “如果格兰特在他后面,而且不直接进军多纳尔森要塞,”将军最终挑明,“他带着另外三个师。” 沉默整整延续了一分钟。每个人都震惊到无法言语,麻木到无法思考。蒂尔曼尽可能看向每个人的眼睛,但即使伟岸如他,也不足以抚平大家的恐惧。弗兰克不知道将军说的三个师到底有多少人,但他敏锐地感觉到形势极端严峻。 “吉米 !”弗兰克低声冲吉米问道,“那是多少人?” 吉米低头看着自己的战友,脸色是弗兰克从未见过的严肃。 “一个师有五千人,弗兰克。”吉米平静地解释道。他重新望向北方,就在那儿的某个地方,在那长满松树的山峦以外,在紫色的云团下方,是咄咄而来的敌人,“有一万六千个北方佬要来了。”
1 美国南部联邦在田纳西州西北部田纳西河畔的要塞。 2 美国南部联邦在田纳西州西北部田纳西河畔的要塞。 3 一种起源于英国的欢快舞蹈。 8. 亨利要塞的洪水 战船颠簸得厉害,这让弗兰克极其紧张。持续不断的降雨导致水位线迅速上升。不仅丝毫看不到雨停的迹象,滚滚乌云阵阵轰鸣,随时有可能大雨倾盆。冬天打雷是很不寻常的,这让大伙的士气更加低落。似乎连老天都站在北方佬那边。 弗兰克不舒服地缩在船的一角,他的战友们都在划船。洪水已经淹没了灌木,包围了大树,到处都是暗流和漩涡。船桨上下翻飞,弗兰克惊觉河水浑浊至极,浆刚一入水就不见踪迹。弗兰克紧张得脸都僵了。他不会游泳。船疯狂地摇晃着,如果船翻了他就麻烦了。 吉米·甘宝高大的身影就在身边,这总能让他觉得安心可靠、一切都在掌控中。弗兰克知道他可是会游泳的,而且绝对不会对落难战友置之不理。这个大个子面无表情,这让弗兰克也平静了很多。这么多年来他对吉米来说一直都是个负担,弗兰克很讨厌这种感觉。吉米从来没抱怨过一个字。虽然他肯定不会这么想,但他确实还有其他责任在身。 战船突然倾向一侧。弗兰克被甩到了吉米身上,强忍着才没有尖叫出来。他恐慌、可怜又无助地乱挥着双臂。不过至少他成功忍住了叫喊的冲动。 他们的船撞上了什么东西,那东西很大,隐藏在可怕的黑水之下。它刮擦了整个六米长的船底。刮擦声十分明显,而且持续了很长时间,让人不安。不管水下是什么,弗兰克确信那东西正在众人中寻找他的位置。他能听见并感觉到那东西正沿着船体朝他的方位慢慢移动。终于那东西就在他旁边露出了水面——是一截受撞击从船底脱落的木头。他警惕地盯着它重又沉下水底,好像一头被吵醒的野兽再次沉沉睡去。 谁知道这波涛汹涌的水面之下隐藏着什么秘密?他身下潜伏着无数看不见的可怕东西,正伺机而动。弗兰克讨厌河流。船只不过是无足轻重的、脆弱的人造工具,试图穿越那些古老的道路?1,走向死亡。他一直痛恨船只。他仍记得哥哥用古老的传说吓唬他:骷髅?2把人的灵魂摆渡过冥河,送到冥界。弗兰克不觉得田纳西河和冥河有什么区别,事实上在他眼里所有的河流都是冥河。 他突然间做出了一个决定,如果船翻了,他不会向吉米求助,他会就那么沉下去,沉到那泥泞、肮脏的褐色深渊里。弗兰克会跟那截断木一样,永远躺在河底的淤泥里。他不想渡过冥河到阴间。不知何故,冥冥之中他一直觉得自己会在水里丧命。 有些无法逃避的事渐行渐近,他能感觉到一些重大的事情很快会改变。观念之战会越来越多。南方人的生活方式很可能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这些人也不例外。如果说有机会不再拖累他唯一的朋友,这机会就在眼前。 弗兰克又瞟了吉米一眼。吉米刚刚一直盯着那块木头直到它飘往下游,然后明显松了一口气,这让弗兰克很吃惊,因为吉米通常都像块石头一样面无表情。然后吉米从大衣口袋里掏出酒壶,急切地喝了一大口。 “怎么回事?”弗兰克问道,他又警惕了起来。 “只是一截木头。”吉米咕哝着答道。 “不然还会是什么?”弗兰克追问,他已经快疯了。 “这条河里布了十二颗鱼雷,用来对付北佬的。”吉米解释说,“有人担心有些固定鱼雷的设备已经断了,不知道那些鱼雷会飘到哪里去。你也知道,雨下得太大了。” 弗兰克吃惊地瞪大了眼睛:“鱼雷?” “爆炸物。给他们准备的。”吉米轻声说,向着不断飘散的水汽的方向点了点头。远处的那团水汽越来越近,大家对它的来源都心知肚明。北佬们真的要来了。他们现在还离得很远,但是他们制造的水汽踪迹蜿蜒数里,攻势再清楚不过。这真的太让人沮丧了。 “控制装置装在一个防水的管子里,固定在鱼雷底部,”吉米继续说,“连着一根感应杆。如果有船碰到了感应杆,鱼雷就会爆炸。有个士兵说他看见几颗鱼雷被雨冲开,顺着河漂下来了。别担心了弗兰克,看,我们已经到了。” 弗兰克盯着断木下沉地方的水面,更加不安了。现在河里还藏着爆炸物了?波涛之下又多了一种致命的危险。他刚刚做的决定已经开始动摇。他需要吉米。哪怕他们真的落水了,弗兰克也不觉得自己有勇气放弃挣扎沉下河底。当然了,他希望不会有机会来验证这个猜想。 * * * * * 船靠岸了——丑陋又泥泞的田纳西河岸。亨利要塞呈五边形,墙壁巨大又厚实,看上去非常牢固,但与早晨相比离水面明显要更近了。弗兰克仰头望去,要塞屹立如山。但他也听士兵们说过,城墙也许很坚固,但位置却很糟糕。弗兰克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他望着对岸高耸的悬崖,悬崖之上的海曼要塞还等着人们去修葺,他们却再也不会回去了。多希望海曼要塞已经修好!亨利要塞已经有一半浸在了不断上涨的河水里,其土木结构也因为进水而变得脆弱。 士兵们开始下船搬运物资,船摇摇晃晃的。弗兰克跳进齐膝深的水里,拉住船身翘起的那一边。只要河水不漫过膝盖,他还是能应付的。但他还是警惕地打量着水流——万一河水把他冲进更深的地方怎么办? 他的靴子陷进泥沙里——就是今天早上从悬崖顶上看到的那片沙地。当时那些穿着黑衣的怪人快速穿过这片泥沙地,朝丛林密布的水湾走去。弗兰克朝当时他们消失的地方看去,试图找出是什么东西如此吸引他们。现在他已经离得更近一些了,但仍然什么都没发现,那里只有高大杂乱的原木堆和泡在水里的灌木丛。不过他又在树木后面发现了一抹石灰色,还看到一辆运输军用物资的货车藏在树后。今天早上那些人看见的肯定就是它了。 “看那儿,吉米。”弗兰克叫道,“那儿有辆军用物资车。” 吉米并没注意听他说的什么,只是哼了一声作为回应,继续专注地卸货。弗兰克盯着河的下游方向,同时尽力保持船的平稳。那条蜿蜒的灰色烟气线,即使是在一片让人压抑的灰色环境中,也能轻易辨认出来,而且它越来越近了。弗兰克不知道这条猛涨的河上有多少条联邦军船正在赶来。看这烟气的量应该不止七艘炮艇。是不是格兰特带着他的部队跟在后面? 几分钟后,所有的货物都卸下了战船。 “好了,弗兰克,”吉米抓着他的肩膀说,“我们连分到的任务是控制汛情。我们要全天制作沙袋。大家都有的忙了,而且北佬也快来了。所以我需要你今天坚强些,我需要你独自处理事情。你能做到么?” “能,吉米。”弗兰克说,希望能讨吉米开心。 “很好。”他说。他挑着眉头思索了片刻,又补充道:“小伙子们过一会儿肯定会很饿的,你能给他们做点儿吃的么?这就是你的任务了。” “当然了。我不会让你失望的,吉米。” 他的大块头朋友欣慰地笑了:“我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的。你看看能不能找点儿肉。我们已经好几周没沾荤腥了。也许这里有肉呢。” “我已经发现军用物资车了。”弗兰克激动地邀功。 “不错啊。”吉米说,“你很聪明,弗朗索瓦。你肯定能搞定的。毕竟你已经煮出了咖啡,是吧大厨?” “是的!”弗兰克挺起胸膛骄傲地说。 但是没几分钟弗兰克的任务就宣告失败了。他厌恶地扣上了干粮袋的盖子。里面几乎什么都没有了。吉米让他拿着自己的口粮,但除此之外他还得从其他士兵那里收集食物。他们的干粮袋都放在他们连被分配到的帐篷里。弗兰克发现这个帐篷曾经是用来储存食物的。多么讽刺啊,现在里面什么都没有,除了…… 除了一瓶酒!弗兰克激动地抓起酒瓶,然后又生气地放了下来。里面的东西已经变质了。 怎么就没有一件顺心事儿呢?他们从海曼要塞带来的干粮袋肯定是都空了,只剩下几块儿已经生了虫子的压缩饼干。突然,他瞪大了眼睛,脉搏加快,脸上浮现了一抹邪恶的笑容。弗兰克大跨几步去搜雷柏的干粮袋。 除了弗兰克之外,雷柏是唯一一个负责过给大家做饭的人。通常都是四个人一个小组,轮流担任厨师,但弗兰克和雷柏却是各自独立负责为十二名士兵准备饮食。雷柏有自己的补给来源,而且总能给他的人加餐。弗兰克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非常想知道雷柏的秘密。他再也不想看到雷柏胡子拉碴的脸上挂着得意的傻笑了! 弗兰克一把拽过雷柏的干粮袋,同时不断警惕地回头张望。他可不想被抓个现行。但是这次的快速搜索收获很少:他只偷到一小罐磨碎的卡宴辣椒?3。 其他士兵都被派去防汛了,弗兰克留下来收集食物。早上煮的“咖啡”大获成功,他一定要更进一步。光是准备、处理那些用来煮咖啡的橡子就花了好几天,更不用说花了多久才想出这个点子了——雷柏永远也想不出这样的办法!弗兰克被自己的成功鼓舞,走出帐篷准备继续寻找补给品。 亨利要塞被设计成五边形。每个角上都加固了一个三角形的防御工事,这让整个建筑看上去更像星形,而不是五边形。城墙至少有九米高,略微向内倾斜。城墙内有一个巨大的露天院子,院子里搭满了成排的帐篷。大部分帐篷都非常大,足以容纳十二个人。现在院子里满是水,比草地还要泥泞。 弗兰克穿过通向沙滩的太平门,离开了要塞,一路上踩得树枝和砂石咯吱作响。沙滩现在只剩下大约四米宽了,而今天早上它还有现在的四倍宽。弗兰克想去丛林河湾附近的军用物资车那里,要到那里就必须绕过一大片茂密的树林,这意味着他会走出要塞守卫的视线范围。这个想法让人不安,但是就像吉米说的那样,他只能靠自己了。即便不乐意,他仍然坚定地踏进漂满杂物和残骸的洪水,向目的地走去。 河水无情地侵袭着丛林,丛林河口的河岸线被冲得变得越来越宽。通向河口的小路虽然还没有被完全淹没,但已经变成了泥泞的沼泽。一棵大树被连根拔起,倒在了这条泥路上。弗兰克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试图跨过那些掉落的树枝、直接踩在那些树枝之间的水坑里。黏糊糊的树皮摩擦着他的裤子,靴子陷在冰凉的淤泥里。他举步维艰,但仍然坚定地向前跋涉。 他终于来到了货车前。车头朝向一条通往森林的路,窄窄的车轮深深陷在泥泞的土里。弗兰克蹒跚走向守车的士兵。他脸色苍白,一副病态,一脸未经打理的大胡子,乱得吓人。脸颊上有一大块棕色胎记,被胡子遮住了一小部分。他还戴着一顶草帽,相比之下弗兰克的穿着算得上时髦了。弗兰克说明了来意,但对方只给了他一袋45斤的玉米面和100多克腌培根。弗兰克其实很清楚士兵没有更多物资可以提供了,但还是不死心地问了他。 “没有肉么?” “肉?”那人声音沙哑地说,“你在开玩笑吧?我们已经三个星期没有肉了!” 他指了指通向森林的路。 “多纳尔森要塞,”他接着说,“所有的补给都运到那儿去了。我们也不会在亨利要塞停留太久的,水一直在涨,而且北佬也快来了。” 弗兰克很失望,什么也没说。 “再说了,”士兵补充道,“培根不也是肉么。” 弗兰克道谢之后把补给品扛到了肩上。这次他没走那条泥泞的沙滩路,而是挑了一条远一点儿的路回要塞。这条路通向丛林,路上纷乱的车辙印和脚印都成了一个个冰冷的水坑。有人跟他说过这条路一直通向多纳尔森要塞,之后分出一条岔道通往亨利要塞。由于肩上扛着沉重的补给,他的靴子在淤泥里陷得非常深。这条路也和田纳西河一样,都被大雨给毁了! 弗兰克转过第一个弯之后突然停了下来。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为残暴的情景。 尸体被堆成一座小山,歪歪斜斜地陷在淤泥里,被涨上来的发臭的死水包围着。恶臭十分浓重,而且就像周围的烂泥一样有愈演愈烈的架势。尸堆周围全是断落的树干和树枝。尸体太多了,很难认清他们的脸,连他们的手脚都纠缠在了一起。最后弗兰克把目光锁定在了一个青年人的手上。这只手五指张开,有一半泡在了水里,指间的水已经结冰,指关节上沾满了泥浆和一些碎物。 一个看起来百无聊赖的士兵坐在旁边一截腐烂的原木上。他甚至没有冲弗兰克点头致意,当然更没有对惊愕的弗兰克做任何解释了。他膝上横着一支来福枪,这支枪似乎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他心不在焉地用脏兮兮的手指抚弄着枪身上的木纹。 看来海曼要塞不是唯一一个疾病肆虐的地方。这些人死得太快了,都来不及安葬。这里死的人比河对岸的峡谷那里还多。看到这么多英雄年纪轻轻就葬身于此,弗兰克心里涌起了一阵悲伤。 但更糟糕的是这种可怕的尸体处理方式。所有人都疲于修缮要塞,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来处理尸体。之前用来覆盖尸体的防水厚帆布已经被扯开,有些地方甚至已经碎掉了。另外,这些尸体离物资车非常近,这完全没有必要,而且非常危险。 这是弗兰克这辈子见过的最可怕、悲哀又不敬的场景。 他站在那里,脚踝陷在冰冷的烂泥里,肩上扛着四十几斤的玉米面,泪水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才刚刚从震惊中缓过一口气的时候,脑子里突然又浮现了这样一幕:在海曼要塞,那些毛发浓密的身影爬过尸体。他们跟亨利要塞海滩上的怪人一样。而且他们也都向着同一个方向前进,消失在同一片树林。想到他们可能做了什么,弗兰克一阵恶心。肯定不是他想的那样!万能的上帝啊! 但是,弗兰克注意到防水帆布并不是被风吹开的,而是被人为撕开的。尸体上深深的伤口和被撕裂的肌肉显然是被蹂躏所致。他的厌恶更深了一层,一脸痛苦。正常情况下弗兰克会把这些痕迹归咎于野兽,但是今天早晨看到那些黑衣人之后,他不确定了。 那个士兵一直低着头,刻意对这一切不闻不问。 小路穿过茂密潮湿的森林。树丛光秃秃的枝干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大颗大颗的冰冷水滴不断落在弗兰克的身上。雷声轰鸣,黑云压境,就像北方联邦军一样势不可挡。浓重的紫灰色乌云之下,是丝丝缕缕的浅灰色雾气。弗兰克颤抖着在这一片淤泥、碎冰和枯叶形成的沼泽中穿行。终于,亨利要塞高大的城墙出现在眼前。 弗兰克穿过太平门,马上跳到城墙的背风处,躲避刺骨的寒风。他差点儿被一阵难闻的味道熏倒。他站在一片污水边,污水是褐色的,里面很明显充斥着人类排泄物。他厌恶地皱着鼻子,之前就对有些要塞糟糕的卫生条件有所耳闻。弗兰克懂得不多,但也知道住在粪便里不是什么好事儿。怪不得疾病会如此猖獗! 路对面是他的战友们,很幸运,太平门里刮进来的风让他们免受恶臭的侵扰。士兵们工作非常辛苦,都热得脱掉了外套。他们结成小队站在一起,很多人正倚着自己的铁锹休息。外墙的一角有很大一片沙地,他们用那些沙子填充沙袋。他们身上脏得吓人,而且全都筋疲力尽、不堪重负了。弗兰克打量着他们放在墙角的武器。十几把老旧的猎枪和散弹枪怎么可能挡住一万六千个北佬? 小伙子们看到弗兰克站在武器旁边,大声冲他打招呼。大伙儿的关注让他忍不住脸红。这样的热情问候让这趟出行值了……要是他有勇气经常出去探索就好了。 “看,法国佬回来了!嗨,法国佬,我们今晚吃什么?” “对啊,弗兰克。今天会不会有两个奇迹发生啊?” “多多益善!”一个声音从远处喊道。 虽然弗兰克对这些欢快的问候略感吃惊,但并不妨碍他享受这一刻。他满脸笑容,把肩上那袋沉重的玉米面高高举起,快活地开着玩笑:“我刚从物资部回来了!” “有肉吗?” “是啊,他们有肉吗?” 弗兰克脑子里立马又浮现出了那些被撕碎的尸体。他的笑容消失了。他试图把那幅画面赶出自己的脑海,但并没有奏效。 “你还好吧,法国佬?” “我……我没事儿啊。”弗兰克回道,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你们干好自己的活儿吧,我也管好我的事儿。今晚会有特别加餐的,别操心了!你们对付那些该死的北佬,我对付你们。” 一些士兵温和地笑着,但更多人则愁眉苦脸地看着自己的靴子和铲子。接下来就是一阵尴尬的沉默。弗兰克也盯着自己不成对儿的靴子。他是不是又说错话了?他真该学会闭嘴。吉米的话就不多,但他从来没说错过话!但这阵沉默很快就被打破了。 炮火声响了起来。 * * * * * 爆炸声从河边传来,紧接着士兵们呼叫支援的喊声传遍了亨利要塞。小伙子们马上扔下铁铲,跑回各自的作战位置,很多人都来不及拿上自己的外套。爆炸瞬间从各个方向震撼着要塞。有些炮弹在城墙上炸开,腾起一阵阵烟雾,碎片四溅。弗兰克被几块尖锐的石头碎片砸到了,但厚厚的城墙基本完好无损。帐篷开始烧了起来。 弗兰克吓坏了,站在原地呆若木鸡,不知道该怎么办。吉米不在这里。弗兰克看着他的战友们跑去抓起散弹枪、来福枪和剩余的卡宾枪。他看着城墙上的战士已经准备好还击。他看着帐篷燃起火焰。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看着。 亨利要塞立即开始猛烈还击:炮火四起,硝烟冲天,枪声震耳欲聋。要塞内部的院子很快就被烟火笼罩。弗兰克的眼睛被熏得生疼,耳朵里也开始嗡嗡作响。 不同于北佬,亨利要塞的守卫军基本是在随意开火,他们尖锐的呼喊汇报声不绝于耳。弗兰克的注意力被一门巨大的哥伦比亚炮?4吸引了,它的射程比其他武器都要远,而且声音也大得多。它的火力强大得惊人,弗兰克甚至难以想象被这个怪物击中的地方会变成什么样。还有一门15厘米口径的速射炮,火力同样强劲。单单这两门火炮的声音就已经震耳欲聋了。同时仍然有更多的士兵跑向更多的位置,去发射更多的大炮。弗兰克还是只能看着。 北联邦的舰队也在同一时间开炮,威力巨大。接着是片刻的安静,双方都在为下一波进攻做准备。但是这种“宁静”只是错觉,因为当下一轮声响传来的时候,死亡也接踵而至。坚硬的炮弹就像打在黄油上一样轻易击穿了内部的砖墙,被炸碎的木头四处飞溅。接连不断的炮火势不可挡,同样势不可挡的还有死亡。被炸飞的横梁和石块把弗兰克周围的帐篷压烂了。北佬的第二波进攻终于让这个呆若木鸡的厨子回过神来。 他扔下沉甸甸的玉米面,快速跑到了城墙上。身边的英勇行为激励了他,弗兰克觉得自己也更有勇气采取行动了。虽然更重要的是他必须上来看清楚到底是什么局势! 越涨越高的田纳西河蜿蜒流向雨水笼罩、丛林密布的丘陵。透过薄薄的雨幕望去,大概在三公里开外的地方有无数的北佬。他们封锁了整条田纳西河。弗兰克数着装甲炮舰,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三条、四条,总共有五条。此外还有两条木制炮舰。 尽管身处险境,但是此时此刻弗兰克脑子里想的唯一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战友们管那些船叫“海龟”。他现在终于知道原因了!因为它们吃水很深,而且边缘圆滑,就像长长的铁甲海龟一样,背上还驮着两个巨大的烟囱。它们已经离得很近了,弗兰克正好能看清船两侧布满了大炮。这让他觉得这些船看起来似乎更像豪猪,而不是海龟。不管它们是什么动物,此刻它们已经并排占满了整个河面。而它们后面还跟着数不清的其他各式船只。 “上帝啊!”弗兰克叫喊着,“我们怎么跟他们打?” 弗兰克开始在拥挤的城墙上跑了起来,在成组的火炮操作兵中间挤进挤出。最开始他跑是因为恐慌,想要逃跑——出于人类原始的本能。但这很快就转变了。周围人们的每一声呼喊都让他更兴奋,每一发炮火掠过身边都让他更勇猛。他是这场战斗的一分子!一队炮手点燃导火索然后转身离开的时候,弗兰克停了下来。烟火从炮筒中喷溅出来,炮身由于后坐力向后一跳,好像突然被蛇咬了一口一样。烟雾喷了弗兰克一身——又苦又烫——然后飘离了城墙。之后所有人又同时动了起来:炮手们重新给大炮装载炮弹,弗兰克则迅速从旁跑开。 他就这样跑过几门大炮和几队炮手——他从没这么近距离接触过大炮发射。大炮朝着敌方炮艇舰队不断开火,而此刻他就在旁边!他,弗朗索瓦·比利豪斯,正在亨利要塞的城墙上奔跑,跟他的战友们一起,跟美利坚联盟国的英雄们一起!自豪感和兴奋感在他的胸膛里激荡着。 “喂!你过来!”一个声音喊道,“给我们拿一发炮弹!” 弗兰克的眼睛突然瞪大了。战友们需要他的帮助! 他快速跑过一队炮手的时候,他们喊住了他。他旁边是一堆沉重坚硬的钢铁炮弹。弗兰克抱起最近的一个铁球,磕磕绊绊地朝他们走去。这东西真是重得出奇,而且摸上去非常粗糙。一个矮壮的士兵接过炮弹,然后在其他人装填的时候用肩膀把他推到了一旁。弗兰克后退一步看着。战友们——不对,是弗兰克和他的战友们——正准备一炮把敌人轰上西天。是的,在弗兰克的帮助下,北佬们要屁滚尿流地回家找妈妈了。哈!真希望吉米能看到这一幕! 但这短暂的亢奋状态很快就被敌军的下一轮攻势打断了。弗兰克之前从没见过这种大规模又整齐划一的凌空发射,他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幕。先是火炮制造的烟雾把整个舰队笼罩了起来,一秒钟之后才传来震耳欲聋的炮声。然后,亨利要塞简直堕入了地狱。 城墙瞬间被烟雾、碎片、火花和尖叫声笼罩了。弗兰克又开始恐慌了,像个孩子一样哭喊起来。弹片划伤他的身体,火花灼烧他的肌肤。他浑身上下都剧烈疼痛,就好像光着身子在荆棘中打滚一样。泪水和硝烟模糊了他的视线,什么也看不清楚。当周围又变得清晰的时候,他看到一队炮手已经升起炮口并点燃了导火索。炮弹咆哮着飞向敌军进行反攻。 弗兰克懂的不多,但他知道现在得离开城墙了。密集的炮火攻击似乎已经对城墙造成了一定的损伤,但他管不了那么多了。肾上腺素充斥着他的身体,他跳起来,像之前那样打算逃跑。他跑过外墙,到达向下通向院子的斜坡。他冲了下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逃跑。 弗兰克终于放缓脚步,他颤抖着,感觉筋疲力尽。他步履蹒跚地穿过一片狼藉的帐篷,浑身疼痛,脑子仍处在震惊之中。不管是南军还是北军的进攻,只要一有炮响弗兰克就吓得一哆嗦。他再也不想靠近任何武器了。他不是当英雄的料,他也不是战士。 弗兰克垂头丧气地越逃越远。他惊讶地发现通向森林的太平门仍然开着。雾气笼罩着外面湿漉漉的树林,树木之间的空隙充斥着墨一样的黑暗。弗兰克忍着想要逃离这座地狱要塞、跑进森林的冲动。但那片树林很快就会被成群结队的北佬部队占据。 他倚在一间摇摇晃晃的小屋的外墙上,大口喘着气。他在这里不安全,事实上在哪里都不安全。虽然要塞城墙承受了大部分的炮火伤害,但仍有一些炮弹越过城墙落在院子里。院子里的帐篷不是被炸烂就是直接烧了起来,而且随处可见受伤流血的伤兵。一个小的石砌弹药库完全粉碎倒塌了,弗兰克看见可怜的肯特被半埋在碎石之下。他曾试图挣扎着要爬出来,但还是放弃了。肯特旁边坐着一个留着小胡子的士兵,呆若木鸡毫无反应。那是雷柏!鲜血从他头上的伤口顺着侧脸一直往下流,而且他的一条腿好像也断了。 接下来出现了最让人震惊——也是最诡异——的一幕。
1 古希腊神话中认为冥河是人世通往冥界唯一的道路。 2 既卡戎,冥王哈迪斯手下的摆渡人,负责将亡灵渡过冥河送往冥界。传说中的卡戎有很多不同形象,包括挥舞双锤的恶魔、蓬头垢面的水手以及披着斗篷的骷髅等等。 3 一种辣度较高的红辣椒。 4 大口径火炮,高轨、低轨射击均可,是优秀的海岸防御武器,主要在美国使用。 9. 长指人 弗兰克透过要塞轮廓明晰的边界,从太平门向那片若隐若现的森林望去。远方树林间的黑暗中浮现出20个人影。他们顷刻间突破堡垒十多米长的边界。这些人似鬼魅般飞驰迅捷、悄无声息,一身皱巴巴的长黑衣,戴着奇怪的长指手套,涌进亨利要塞。 弗兰克又被新一轮攻击的炮声吓得跳起来。这些怪人组成一支小队,在四周的爆炸中畏畏缩缩,破烂的袖子在头顶上下挥动挡开飞溅的碎石。他们像一阵烟一样闪入堡垒的各个隐匿点、工棚和弹药库。除了有火光的帐篷外,其他地方几乎全被他们占领了。他们无处不在,却又毫无所在。 弗兰克揉了揉进了沙子的眼睛。他们跑到哪里去了?他们想要什么?这些人显然不是北方佬,这一点弗兰克清楚得很。他们的踪迹无处不在,可他却没办法看清楚任何一个人。这群人肯定就是他今天早上看到的那群神秘人,面色惨白、一袭黑衣、外套和手套都破破烂烂。他怎么会忘记他们在尸体上爬行的那一幕呢?这些黑影嘲弄着他,把他拖向疯狂的边缘,好像堡垒里满是成人大小的蟑螂一样。 这肯定不是他臆想出来的,对吧?弗兰克瞥了一眼雷柏,看看他有什么反应。这名士兵昏了过去,但胡子还在痛苦地颤动着。 又一阵炮响从头顶上方传来,这次离得更近了。弗兰克被震飞,摔在地上,一片片碎瓦砾砸到他的身上。碎片如箭雨般落下,扎在地上到处都是。一根巨大的冒着烟的木头砰地一声落到地上,离他的脑袋只有几厘米。浓烟如巨浪般席卷了他,每喘一口气肺部都被灼烧着。 弗兰克躺在地上呻吟着,整个人身体扭曲,痛苦不堪。一堆冒着烟的碎石和燃烧着的木条压在他身上,他抖动着身体试图把它们甩下去,好像要甩掉一条不想要的毛毯一样。爆炸的回音还在脑海中回荡,他已经分不清这声音究竟是真实的还是记忆中的了。透过那双噙满泪水的生疼的眼睛,他看见一个碎片扎进了他的肩膀——足足12厘米那么深。拔出碎片的过程痛苦至极,他几乎昏厥过去。 哦,吉米一定会被他气死的!他刚刚就站在那儿,怎么会料到这些?弗兰克很少看到吉米发火,可他要是看到自己干的这件蠢事,一定会大发雷霆的。吉米唯一一次对弗兰克大发脾气是因为吉米刚刚救了他的命,他就愚蠢地冲到卡车面前!弗兰克差点就死了。至少这次他没有害吉米受伤。他的左肩大出血,但并不疼。唯一疼的地方是皮肤——所有皮肤。肯定是全身上下的皮肤都受伤了。 弗兰克用一根掉在地上的木头,就是差点把他压死的那根,把身上压着的木条挪开。他刚才被震飞到雷柏旁边,这个士兵又醒了过来,虚弱地挣扎着,想要挪动他的伤腿。弗兰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好不容易来到雷柏身边帮他。他刚刚蹲下来,雷柏就又昏过去了。他额头上血淋淋的,弗兰克把他的头发拨开,查看伤口。伤口不深,但出血量很大。他那被胡子盖住的嘴血肉模糊,腿也伤得很严重。 弗兰克抬起头,看到三个黑衣人从天而降般出现在死去的可怜虫肯特身边。他们背对着弗兰克,围着尸体,迅速将尸体从废墟里拉出来。他们如工蚁般下手准确、合作无间,瞬间就把肯特搬到森林里去了。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只有短短几秒钟,留下弗兰克一个人在昏迷的雷柏旁陷入迷茫。 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轻轻托起雷柏流血的脑袋,好让他舒服一些。虽然弗兰克对他很反感,可他跟别人一样都需要帮助。不过弗兰克的思绪早已飞到千里之外。这场战争带来的恐惧和危险已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迷茫和困惑。他的思绪和身边袅袅升起的青烟一样混乱。 这时候弗兰克又瞅到了另一个魅影。整个堡垒里足足有3000余人,可他为什么只能看到这些黑衣人?眼前的现实让他的胃里一阵翻腾。和他一样,他们也不想正面作战。烟雾消散,一个蜷缩在帐篷后面的身影显露了出来,一张煞白的脸注视着远方。它转过头来看弗兰克。 那是一张圆脸,脸色惨白,像一张过度漂白的床单。没有常人的鼻子和耳朵,只有几个小裂缝。嘴巴如同婴儿的嘴一样小得出奇。双眼又大又圆,眼窝深陷,简直像一只猫头鹰一样。弗兰克之前认为的旧黑衣其实根本不是衣服,而是一层厚厚的粗糙皮毛,皮毛打着绺乱蓬蓬的,上面到处都是油乎乎的秃斑。还有,他以为的黑手套其实是长得出奇的手指,或者准确来说是爪子。跟身体其他部分比起来,手指简直长得有违常理。 它撞上了弗兰克的目光,盯着他看。两只苍白的圆形大眼睛让他无法动弹。眼珠是冰蓝色的,跟人眼一样,只是形状实在太圆了。弗兰克感到这个生物是有智力的,大概介于动物和人类的智力水平之间。它就那么弓着背坐在帐篷旁。脚短得奇怪……尤其是跟那些怪异的手指相比! 几只长长的黑色爪子伸到了弗兰克旁边。他想要起身逃跑,但又害怕得无法动弹。已经太迟了:它们已经把他团团围住。古怪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探着雷柏的脸,轻轻地扫过他紧闭的双眼,穿过他稀疏的头发,戳着他的胡子。一阵腐臭在弗兰克四周弥漫,他不由地皱起了鼻子。他闻出这气味里有一层恶心的臭汗味,但还混杂着别的什么东西。是……氨吗?这腐臭味。 弗兰克仍迷失在那双冰蓝色的眼睛中,只粗略瞟到爪子的细节。每个关节间的指节都长得出奇。此外,每根手指都比常人多出一个指节。 弗兰克终于从那对蓝眼睛的注视中回过神来。这些生物以惊人的敏捷把雷柏的脑袋从他的膝上拽起来。这些清道夫们有着母亲对孩子般的温柔,又有着舞者般的优雅。雷柏的身体被稳稳地抬起,躺在在三个怪物的臂膀里。它们抓着雷柏的胳膊和腿,长得出奇的手指正好可以攥住他的四肢,好像手指长成这样就是为了干这个。雷柏一被抬起来就醒了,他虚弱地挣扎着。他的脸被四指节的手指裹住,眼睛里透出惊恐。 “弗兰克!”他尖叫着,“上帝啊,求求你帮帮我,弗兰克……!” 他的尖叫声被捂住了,模模糊糊,被一路抬出了堡垒。他们穿过空地,闪进森林。弗兰克浑身颤抖,转过头来看刚刚盯着他的那个怪物。 它也不见了。 * * * * * 弗兰克随后跑过一个个闪着火光、烟雾弥漫的帐篷。他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逃跑的。鬼影依然蛰伏在周围,藏在燃烧的帐篷后面,藏在烧焦的库房里。他冲到长指怪物唯一可能害怕的地方——高墙——那也是他害怕的。对弗兰克来说,对未知的恐惧超越了对已知的恐惧。 他冲上斜坡到达幕墙,很快就趴在了壁垒下的石头上,要么死在墙上,要么被院子里的怪物杀死。上方的大炮不断喷射出滚滚浓烟,一波接着一波。接着他听到了蒂尔曼准将的标志性声音。他和炮兵军官正在混乱中互相喊话。 “看来这些小伙子已经摸透了射程,嗯?很好,啊哈!看到最左边的那艘装甲舰没有?那是埃塞克斯号,混蛋比尔·波特?1的船。把望远镜给我。” 弗兰克竖起耳朵听着,好奇代替了恐惧。 “我看到格兰特的人又回来了。该死!他在沼泽地里的行军速度快不起来,可是一旦陆上进攻我们就招架不住了。” 弗兰克想到情况还会变得更糟,差点吓得背过气去!好家伙! “不知道富特上将是不是在埃塞克斯号上。”准将继续说道,“啊哈,看到那两个站在轻甲板上的人没?我觉得有胡须的那个是格兰特将军。是的,我听说他在指挥西田纳西州的军队。有人说他是个酒鬼,但他们都是蠢货。另一个人是波特。大口径火炮,给我对准那个混蛋轰。” 清晰的速射炮轰鸣声撼动了墙壁。更多的浓烟从弗兰克上方倾泻下来,随着回声消寂,他听到了蒂尔曼准将的一声欢呼。 “啊哈!射中了!看,炮弹射个正着!” 士兵们浴血奋战,而与此同时,弗兰克正紧紧地贴在墙壁上。战火很快缓和下来,他无意中还听到联邦军的炮舰正在撤退。蒂尔曼准将沿着堡垒大步向前,一路向士兵喊话鼓舞士气。 又一阵威力更大的轰鸣声响彻天际。不是炮声,而是从天上来的。雷声震耳欲聋,盖过了士兵们低弱的嘈杂声。顷刻间,冰冷的大雨倾盆而下。弗兰克站在那儿,目瞪口呆,抖个不停,不知如何是好。他多希望吉米能在身旁啊。他总是知道该怎么办。 可是要完蛋了。大雨很快就浇灭了士兵成功抵挡第一次进攻的喜悦。他们都知道雨下得越大,就意味着被洪水包围的堡垒有崩溃的可能。弗兰克小心翼翼地向上爬了最后几步,终于看到了河。发动进攻的炮舰在大雨迷雾中一蹶不振。这场雨杀伤力极大。他冻得瑟瑟发抖,根本无法抵挡狠狠落下来的雨滴。他看不到堡垒的全貌,但是感到那些神秘生物也不见了。他意识到这些怪物只是利用了士兵们被这次进攻分散了注意力的好时机。 一切都显得不真实。他只是庆幸这一切结束了。当然,其实并未结束。 * * * * * 夜幕携着暴风雨降临了。这二者都是那样可怕至极。弗兰克炉火上的那块防水布快要罩不住他正煮着的培根玉米糊了。被雨浇透的地面无法固定住防水布的撑杆,杆子不断倾斜。防水布中间的一摊积水慢慢变大,他不得不直接躬身在篝火上,把帆布中间顶起来,好让雨水从旁边流下去。一直待在那里太呛人了,但是总好过淋二月的冰雨。 年轻的士兵们在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帐篷里等着他。帐篷里也是也是又冷又泥泞,不过至少不会被雨淋到。但弗兰克知道为他们受这点苦根本算不了什么。他颠了一下这口深底锅。他从物资车那里拿来的培根几乎是灰色的,肥得很,不过终于是煎好了。他加了点水。培根发出嘶嘶声,一阵油烟扑面而来。他机械般地往里面倒了玉米面,在锅里搅了几下,然后就不管了。 他静静地看着一个小碗。里面装着醋。实际上这本来是他们帐篷里的葡萄酒,只是发酵变成了醋。他想应该可以用得上。但是让他停下的并不是这碗醋,而是手上的那个小锡罐。 里面装着雷柏的红辣椒。 弗兰克被一阵难以言表的情绪笼罩了。他恨雷柏,恨他!还策划了好几个月要恶作剧一番。可是雷柏不是坏人。他其实是个好人。弗兰克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他其实只是嫉妒他。哦,弗兰克知道自己厨艺更好,可雷柏根本不是厨子。他是个士兵。与弗兰克相比,雷柏肩负其他更为重大的责任。他在外出勤时,弗兰克又做了什么? 他偷了他的辣椒。 雷柏该死吗?那些士兵该死吗?再说了,可怜的雷柏究竟死了没有?天啊,弗兰克希望这个可怜人不会又冷又怕地躺在森林里,被那些怪物包围。弗兰克想起那些细长、诡异的手指伸到他胡子旁边时,就不寒而栗。好一群长指人。 弗兰克又机械地把红辣椒和醋混合到一起。他尝了尝,舌头上传来一阵灼热感。他把辣椒酱倒进了煎锅里,和培根玉米糊一起烹制。那团褐色的酱汁开始黏稠起来,跟燕麦粥差不多。就快做好了。 弗兰克在想现在是谁在给雷柏的战友们做饭。 帐篷内躺着几个年轻的士兵,个个疲惫不堪、胆战心惊。一盏孤灯在帐篷中央发出嘶嘶的声音,只能勉强照亮一小块地方。里面差不多有二十来人,但弗兰克没有看到吉米的身影。他跑到哪里去了?他不见吉米的踪影,已经担心了好几个小时。这大概是两个人多年来分隔时间最久的一次了吧。弗兰克端着盛着培根玉米糊的热气腾腾的锅走进来时,几个人顿时来了精神。 “小心了,小伙子们。”弗兰克喊道,“这个培根玉米糊跟李将军?2一样不好对付。” 几位士兵开始默默用餐。还有几位仍然闷闷不乐地窝在湿漉漉、冒着恶臭的铺盖上。这些垂头丧气的年轻人一言不发,把培根玉米糊送进嘴里。弗兰克等着。 “嘿,弗兰克,”终于有个声音响起,满是惊喜,“味道不错啊。” “是啊,”另一个人附和道,又往嘴里塞了几口之后来了精神,“味道很不错。” 郁闷的情绪开始消散,一切开始明朗起来。虽然饱经风雨、饥寒交迫、历经生死磨难,但某种积极的情绪正在升起。即便不是愉悦,至少也是应得的安慰。大家传递着罐头,肘部相互摩擦,满是欢声笑语。能让这群小伙子高兴起来,弗兰克简直太骄傲了。他和善地咯咯大笑:“你们这群家伙好像很意外啊,我可不知道有什么可意外的!” 连黑旮旯里那些死气沉沉的人们也向前探出头来。高涨的情绪取代了之前的垂头丧气。 “这是我们的弗朗索瓦,联邦各州里最好的法国大厨。”另一个小伙子喊道。 “这里面放了什么,法国佬?” “红辣椒,我的朋友。”弗兰克回答道,“比黑胡椒更健康,味道更好。能预防痢疾!还可以治疗感冒!” “真的吗?” “红辣椒?”另一个人问道。“你究竟是怎么搞到的?” 弗兰克的笑容僵硬了。大家都埋头大吃,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变化。之后士兵们的恭维话,在弗兰克听来不再是赞扬,而变成了讽刺和指责。弗兰克匆忙把最后一点玉米糊舀进一个个伸到面前的铁罐里。那些来迟一步的人只能失望。要喂饱这十二个士兵总是得要两锅才够。弗兰克得意洋洋地转过身,望着帐篷外的雨。在这一刻,弗兰克没有理由怀疑自己没法煮好第二锅。 * * * * * 弗兰克大步走回微弱的篝火,心情愉悦,但仍有些不安。他希望吉米也能吃上这顿饭,决定给他留一点,虽然弗兰克自己都还一口没吃。他究竟在哪儿?吉米不在身边,弗兰克觉得孤立无援、疲惫不堪。弗兰克往锅里扔了几块培根,自己蜷缩在雨中。那些小伙子说吉米没有在袭击中受伤,可他们说得不一定对。如果他们说错了呢?他要怎么办?吉米必须安全!但是这毕竟是一场战争。而战争总是不会放过好人的。 总是。 他俯身在火炉上,屏住呼吸,滚滚烟雾让他不由得闭上了眼睛。即使一直保持这个尴尬的姿势,他仍然被雨水淋了个透。让弗兰克惊讶的是,他这样居然可以更清楚地听到院子那头的谈话。蒂尔曼准将正在说话。他的声音太好辨认了。 “现在他们只剩下四艘船了。雷恩斯兄弟?3的队伍正在招兵买马,我能理解,但我现在只能搞到这么多了。” “是的,先生。” “外面有五艘装甲舰,两艘木船。我要这几艘装甲舰马上失灵。河水水位不断上涨,我们已经失去九门炮了。只有两门炮能够摧毁装甲舰,河水马上就要漫过哥伦比亚炮了。” “是的,先生。” “现在把这个东西丢一个到煤仓里去,然后离开那里。可以的话从埃塞克斯号开始。如果上不了埃塞克斯号,就试试运煤的驳船。那里守卫没那么森严,但是也给我们争取不了多少时间。他们把这些东西连同煤炭铲进锅炉的时候肯定不会怀疑的,甚至都不会注意到。即便其中一个今晚爆炸了,他们也不会想到检查煤仓。就算检查了,也认不出来。” 弗兰克在烟雾中眯着眼睛,试图在黑暗中辨认出那两个人影。蒂尔曼准将很好辨认,因为他身上的黄铜纽扣之类的东西反射着亮光。而另一个人几乎和黑暗融为一体。他身材魁梧,其他特征就没法看出来了。他话语寥寥,在这滂沱大雨中根本没法听清。 “这雨看起来不会那么快停,不过我也不想冒险,万一雨停了你就会暴露。北方佬的军队一整个下午都在炮舰后面登陆。要让三个师都登陆沼泽地,可想而知要多久了。他们会很分散,但到处都是。运气好的话,他们会都远远地在炮舰后面,不会给我们造成阻碍。” 从那个不明男子的身形和姿态来看,弗兰克认出来这是吉米。 “如果你出于任何原因无法返回堡垒,就去20公里外的多纳尔森要塞。明天我会把所有人马都调派到那里。只有少量人员,大概100人会留守此地,给我们争取一点时间。大家都知道我们守不住这里了。再说这里也快被洪水淹了。都明白了吗?” “是的,先生。” 两人分头行动。蒂尔曼准将消失在黑暗中,而那名士兵而大步朝着弗兰克走来。这下肯定不会弄错是谁了。 “吉米!” 一直低着头看着地上的男子抬起头来。他看到弗兰克时脸上浮现了一丝微笑。弗兰克则激动万分,冲进雨里奔到他身旁。吉米重重地拍了拍弗兰克的后背,弗兰克的皮肤被弹片割得伤痕累累,被这么一拍疼得厉害。但他一句话都没说。 “弗兰克,看到你没事儿可真好。”吉米边说边把一个沉甸甸的新背包挎上肩膀。 “是啊,吉米。”弗兰克激动地回答道,“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的。” 大个子点了点头。他们一起大步经过炉火,走进帐篷。弗兰克现在最想做的就是告诉他红辣椒大受欢迎!与向吉米炫耀相比,他遇到长指人那件事就不太重要了。可是吉米太忙了,顾不上他在一旁炫耀。 “这是什么?”弗兰克指着那个新背包问道。 吉米没有回答,而是轻轻地把背包放到他还没摊开的铺盖卷儿上,接着卸下其他装备和衣物。首先是他的灰色大衣,然后是皮带,最后是戒指。弗兰克从没见他脱下过戒指。吉米身着暗色衬衣和裤子站在那儿,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着自己的行装,然后轻轻地把背包重新背上他宽阔的肩膀。弗兰克注意到吉米的来福枪还在他的铺盖上。 “吉米,我给你准备了晚餐,马上就能拿来。”弗兰克说,“今晚的伙食很好,不信的话你问问那些小伙子!” 嗡嗡的赞同声从黑暗中传来。一个士兵说,“希望下一锅快点端上来!” “我今晚不吃饭了,弗兰克。”吉米说。 “为什么?” “我有事要办。军令在身。” 他下意识地在叠好的长大衣中摸索着。他掏出酒瓶,大步走出帐篷。弗兰克赶忙紧随其后。 “军令?” 吉米在炉火前停住脚步,盯着跳动的火焰。大雨拍打着他宽阔的肩膀,肩膀似乎垂得有点低。“弗兰克,你今天一整天都是一个人。我看到你做得不错。” “是啊!我说过不会让你失望的。” 吉米的眼眸中反射着火焰。一边眉毛蹙了起来。“你晚餐做得不错,是吗?大伙儿看上去都很满意。” “是的,先生,最棒的!”弗兰克肯定地说道,“可辣了,吉米,可辣了!红辣椒。治疗感冒和痢疾。” 他咯咯笑了。“你做得很好,弗兰克。你做得很好。” 吉米转过身来,用一种非常严肃的表情看着弗兰克。他认真地抓过弗兰克的手臂。他的手很大,甚至能把弗兰克整个手臂都包住。长长的手指圈住雷柏四肢的记忆在弗兰克眼前一闪而过。 “弗兰克,”吉米庄重地说道,“我今晚有一项特殊任务。很危险。我要离开要塞。我需要你留在这里,继续像白天一样表现。” “离开要塞?什么意思,离开要塞?” “我在执行一项秘密任务,给联邦军来一招出其不意。没什么好担心的。” “你还会回来的。对吧?” 他严肃的表情缓和了一些。“当然,弗兰克,当然了。但在我回来之前,你还是一个人。你今天做得很好。就这么继续下去。我为你感到骄傲。对吧,就连雷柏都会嫉妒这顿晚饭的,嗯?” 这下弗兰克心中可真是五味杂陈:从兴奋、高兴到失望,再到厌恶。不过吉米正在表扬他,他不由得站得更直了一些。可对于吉米这一出行,弗兰克感到困惑,而且觉得有些受伤。这让他想到雷柏的遭遇。“好吧吉米,既然你这么说了,那就听你的。” “我别无选择,弗兰克。现在听好了。如果我今晚没有回来……” “吉米!” “如果我今晚没有回来,”他重复了一遍,声音更加坚定,“你必须到多纳尔森要塞跟我会合。你反正也要去那里。蒂尔曼准将明天会把所有人都调到那里。明白吗?” 弗兰克盯着被火光衬得红亮亮的地面。大雨把地上的泥敲打成了不同的形状。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听起来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吉米抓起酒瓶,喝了一口白兰地,战栗了一下,把它递给弗兰克。弗兰克拒绝了。 “能把这个放回我的大衣里吗?” “当然了,吉米。” “弗兰克,你明白吗?我们必须服从命令。荣誉是我们仅存的东西了。” “是的。” “你确定吗?” “是的,吉米。” “好的。我马上就要走了。很抱歉今晚不能品尝你的手艺了。” 剩下弗兰克一个人站在帐篷里。 * * * * * 这一天对他来说太沉重了。先是恐惧——发现了成堆的尸体,接着是震惊——发现这些人可能会被吃掉。然后是战争的恐惧。好像这还不够一样,一些噩梦般的怪物还来侵袭要塞。现在吉米又走了。 他感到很孤单。之前唯一一次觉得这么孤单是他在堪萨斯城遇到吉米那天。吉米救了他的命,一个陌生人的命,只是因为这是应有之义。从那时起,弗兰克就不再孤单了。 直到现在。 弗兰克机械性地烹调着玉米糊,努力保持情绪正常。培根火候差不多了,就是要再切细一点。脂肪巧妙地融化,在锅底形成了一层厚厚的油。他发现油脂里有一个小黑点:显然是上一锅玉米糊里的象鼻虫。硬面包里经常会生一些小虫子,不可能把所有虫子都挑出来。玉米面里显然也生虫了。 弗兰克把虫子从油里挑了出来,指尖被烫到了。他吸了一下伤口,往平底锅里又加了些水和玉米面,再让这一锅慢慢变稠。不断落下的雨滴把他的肩膀拍得有些疼了。他小心翼翼地在防水布下拿着那罐辣椒,轻轻地把它打开。软绵绵的辣椒粉居然精细得很。弗兰克稍稍倾斜罐头,看着丝滑的红辣椒粉从罐口滑落。 他久久地盯着罐子。雷柏的辣椒。这个男人留下的唯一东西就是这罐被他摸走的辣椒。弗兰克的胃感到有些不适。不是很疼,但是感觉不对劲。他还有些紧张,好像刚刚喝完一整壶咖啡。他的脑海里闪过可怜的雷柏,接着是火光与烟雾,恐惧和憎恶。 弗兰克僵硬地挺直了腰。他紧紧地盖上盖子,把罐子丢进他的夹克口袋。玉米糊还要再煮一会儿。煮好后他不要待在那里。 弗兰克缓慢但坚定地转过身来对着堡垒背面,面朝森林。吉米背着那个新背包消失在雨中的森林里。弗兰克心中突然涌出一个信念,就像他当初坐着小船渡河一样。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吉米从来不会求助,尤其不会求助于弗兰克。事实上弗兰克早就不再主动提出要帮忙了。但是他确信吉米现在需要他。 弗兰克追随着好友的脚步冲进了黑暗之中。
1 美国海军指挥官威廉·D·波特,绰号“混蛋比尔·波特”。 2 罗伯特·爱德华·李(1807-1870),美国军事家,出生于弗吉尼亚。他在美墨战争中表现卓越,并在1859年镇压了约翰·布朗的武装起义。在美国南北战争中,他是美国南方联盟的总司令。 3 哥哥加布里尔·吉姆斯·雷恩斯(Gabriel James Rains)和弟弟乔治·华盛顿·雷恩斯(George Washington Rains),两人均是是美国南北战争时期南部联盟军队的陆战队准将。 10. 破坏分子 这道巨大的围墙湿淋淋的,难看极了。通往森林的太平门终于关上,有人把守。两个模糊的影子弓着腰摇摇摆摆地在倾盆大雨中穿行。入口旁边有一个大池子,本来装满了生活垃圾,现在又加了点别的东西,烧焦的零碎木料和熏得发黑的碎片被清理出干道,扔到了这里。这么多垃圾,再加上这不知停歇的大雨,整个要塞眼看就要被这些脏东西淹没了。对面的沙堆被大雨冲散,流到了主干道上。 弗兰克小心翼翼地走近哨兵。他到这里是有原因的,他喃喃自语道,想以此坚定决心,但却只成功了一半。他机械性地摘下了破烂的草帽。他习惯在权威面前摘下帽子,用双手抓着帽子的边沿。吉米对这个习惯颇有微词,说这让他看起来很幼稚,甚至很笨拙。水滴沿着弗兰克的脸流下,他禁不住地眨着眼,感觉既幼稚又笨拙,除此之外还像个蠢货。最后他重新戴上帽子,透过帽檐的水帘盯着那些人。 “你来干吗?”大雨中一个声音响起。 雨下得太大了,天色太黑了,弗兰克根本不知道是谁在质问他。弗兰克突然有种冲动,想冲上去把这两人都推到粪池里,再冲出门去。但他是不会这么做的。他做不到。他们都是士兵,他不是。于是他极力克制自己的结巴,回答道:“我——我被安排了一项特殊任务。我的搭档刚才就在这里。” “是吗?” 一时间恐慌在他的胸膛爆炸了。他没想过怎么应付这个!他们要是不放他出去怎么办?如果他现在跑回帐篷,还可以把玉米糊煮完。那些士兵们可爱吃了。他今晚俨然已是一位英雄了。回去做饭对他来说容易得多,也自在得多。哨兵还没有认出他来。现在走还不迟! “是啊。”弗兰克支支吾吾地反驳道,“他没跟你说吗?” “没。”那个声音说道。一阵狂风让他们暂时缄默。大雨被风刮成了斜斜的水帘,可还是打在了他们身上。一个哨兵走上前来说道:“蒂尔曼准将也没有交代过。” 这哨兵认识蒂尔曼将军?他怎么会认识蒂尔曼将军?弗兰克差点哭出来。他还没走出要塞,可招数已经快使完了!哨兵当然会认识重要人物。他是个士兵。不过弗兰克有了个主意。他鼓起勇气说:“我不认得你。” “是啊,我也不认得你啊。” “我今早刚从海曼要塞回来。”弗兰克匆忙答道,“多奈尔森……要塞的奴隶逃跑后,我的人都被派去守卫城墙。你不认识我,但应该能认出我是长官吧。” 一股力量在弗兰克体内涌动。他正在做呢!他在谈判。哦,他在下命令啊!这种感觉可比他在墙上那会儿还要好! 哨兵显然对弗兰克的胡言乱语不买账,接着说道:“蒂尔曼将军没提过有什么特殊任务。” “哦,是吗?”弗兰克虚张声势反驳道。即便这么说,他也觉得自己听上去一点儿都不官方。但他还是继续紧逼。“那为什么大兵詹姆斯·甘宝刚刚过去了?” 哨兵犹豫了。雨还在不停倾泻。弗兰克在沉默中开始站立不安。另一个哨兵终于上前跟他的搭档开始交谈。这个人个子不高,戴着一顶很大的宽沿软帽,配着一把散弹步枪。他灰色大衣的左袖子被撕碎了,缠着被血浸湿的绷带。他跟那个哨兵低声说了什么,对方脸上浮现出不自然的笑容。 “将军当然不会透露特殊任务了!”弗兰克孤注一掷脱口而出,“你们不过是哨兵而已。让我过去!” “好吧。”哨兵后退,“你肯定不是什么长官,不过我会让你过去的。在这儿等着。” 弗兰克紧张地看着哨兵走向大门。那名带伤的哨兵消失在大雨中,他会叫更多警卫过来吗?弗兰克咒骂着自己的愚蠢。他当然不会:拦住一个卑微的厨子哪里还需要其他人帮忙!哨兵把大门打开了一点,刚好够弗兰克穿过。 “我不怪你。”弗兰克右边的另一个哨兵喊道。怯懦的厨子差点吓得跳墙。他盯着那个哨兵,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可对方只是按摩着受伤的手臂说道,“我希望自己也能逃跑。您一路顺风。这下我能分到更多食物了。” 弗兰克一言不发。他匆匆忙忙地挤过门缝,连帽子都被挤掉了。他怯懦地把帽子从泥地上捡起来,走出大门,一阵笑声在城门关闭的同时消失在他身后。 他做到了!哦,吉米要是看到这一幕就好了!天哪,他太棒了。他只是挺起胸膛这么走了出来,跟吉米一样。哦,他一定会很骄傲的。不过弗兰克又意识到,吉米会知道的,不是吗?他现身相助时他就会知道了。他肯定会大吃一惊! * * * * * 亨利要塞外稀稀落落地亮着几处光。雨太大了,连篝火都生不起来。沿着高墙的遮蔽物里,几块木头正在燃烧,此外别无他物。空无一人的边界一片漆黑,但仍可辨认。泛滥的河水漫入空地,形成了一条及膝深的护城河。雨滴打在河面上,泛起层层涟漪。 弗兰克的勇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不想站在边界暴露自己,但他更不想离开火光,走进黑漆漆的森林。他还没有准备好走进这片喧嚷的森林。雨点如打鼓般有节奏地落下,时不时被嘎吱作响的树枝和树干的低声呻吟打断。闪电划破天际,就在那一刹那,弗兰克看到一整幅令人不安的景象:无数光秃秃的爪子在山洪里抓挠、挥舞着。 森林让他感到害怕。最糟糕的是,那里全是“它们”。 奇怪的是,他对“它们”——长指人的恐惧甚至超过了对联邦军的恐惧。弗兰克不知道这些家伙到底是什么,但肯定不是人类。而北方佬,他们只是凡人罢了,跟他一样。事实上,弗兰克就来自属联邦管辖的爱荷华州。连吉米都不知道这一点。吉米以为他和自己一样,是从密苏里边境的艰苦城镇来的。他习惯了活在恐惧中,担心被处以私刑或受到堪萨斯城的边境突袭。可弗兰克不是。不,弗兰克可能害怕整个世界,但是他可不害怕人。呃,可能会害怕上帝吧。或者他的哥哥兰迪。肯定害怕兰迪。 这片巨大的森林漆黑一片,连绵不断。弗兰克孤身一人,暴露在旷野中。他开始跑了起来。 他跑离星星点点的灯光,飞速穿过河水泛滥的边界,进入那片沸腾的黑暗中。他马上滑下一个山坡,在雨水和山洪的合力冲击下,山坡已经变成了一条小溪。他盲目地横冲直撞,秽物和流水从他身旁湍急而过,树枝拍打着,刺在他身上。最后,他猛地一跌,撞上了什么东西——一个大家伙。 洪水漫过他的头顶,继续向着前方奔去,形成一个瀑布。他挂在一个V型缺口的深谷上,卡在一堆树枝和伐倒的原木之间。他在黑暗中呜咽着。泪水刚一涌出眼眶,就汇入雨滴,变得冰凉。 他孤身一人,身处密林,陷入黑暗。大雨倾盆,还是冬天。 他之前在想什么?为什么不待在要塞,继续当他的英雄呢?他的肩膀烧灼般地疼痛。他的每一寸肌肤都充满了不适感,仿佛身上爬满了热乎乎的蠕虫。他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吉米——甚至比吉米在堪萨斯城救他一命那次更需要。弗兰克当时并未呼救,但吉米在场。现在他乞求有人来救他,可却孤身一人。 弗兰克察觉到周围有动静,浑身一僵。透过盘绕的枝节,一个巨大的身影清晰可见。他立刻意识到这不是长指人,因为它们细长又纤弱。这是个大个子。是吉米!他窝在一条小溪边,小溪汇入田纳西河,他显然正在想该怎么过河。溪水同样涨得很高,没过了水下的盘根错节。最后他想出了涉水的方法——抓住头顶的树枝荡过水面。水流如此湍急,猛烈冲刷着他浸在水里的双脚,他的脚几乎与水面平行。 弗兰克看着这一幕,肃然起敬。吉米没有迷失在黑暗中,他离得这么近!弗兰克重新燃起了希望,把疼痛的身体从树枝中抽了出来,向峡谷深处滑去。要不是因为摔下来,他也不会找到吉米。他根本没有好好想过应该怎么找吉米。他毫无计划。他不是士兵。但是他找到吉米了!也许命运是站在他这一边的。弗兰克像吉米那样穿过那条小溪,奔跑着穿过丛林,紧随其后。 * * * * * 北军舰队大得出奇。不仅大,简直大得让人绝望。重型装甲炮舰占据了整个河面,一直延伸到天际。它们肩并肩地停泊在河上,船头朝向水流的方向,连成一座漂浮的铁桥。弗兰克甚至可以踏着船跨过这条河!几个黑乎乎的影子在顶上来回走动,在大雨中显得更加模糊,但在几只有罩灯笼的照射下,还是能看得出轮廓。炮舰背后是几十艘运兵船。它们停泊在一起,更加巩固了战斗力。 吉米面对这番场景似乎无动于衷。他太勇敢了!他就在弗兰克上方,藏在一棵被连根拔起的树里。他的身影很难分辨出来,要不是弗兰克知道该往哪看,肯定又会跟丢他。弗兰克一路追随着自己的英雄,一路面对着同样的挑战,终于和他一样过关斩将。他现在已经成了吉米任务中的一部分了。两人虽然没有同在一地,但都蹲在河边冰冷的淤泥中。 在河流拐弯处,弗兰克可以清楚地看到格兰特的手下在卸货。人数太多了,根本数不过来。只能清楚看到几个巨大的火堆——用十几根巨大的树干堆成——还在大雨中顽强地燃烧着。许多人在火堆旁移动着。他们看上去很匆忙,但并不是在向亨利要塞行进。不过他们确实是在河流的右侧。看到这么大规模的行动,弗兰克心中对北佬的恐惧暂时胜过了他对森林的恐惧。 第一艘炮舰离得并不远。船身几处地方都拴到了河边一大丛树上。河水涨势凶猛,北方佬们十分警惕,注意与河岸保持一定距离。眼下这些灌木和树桩被河水淹没,就连弗兰克都能够察觉到危机。可是水流实在太急了,逼得他们停泊得分外小心,以防炮舰被冲到下游。水面上几条绳子以各种高度从岸边延伸出来,看上去像是随意拴在装甲舰上的。 所有装甲炮舰都是同一个型号:船身细长,船边突然上挑。船顶上有几处构筑物和两根烟囱。舰体正面有三处关闭的炮门,每一块铁遮板上方都被铰链固定住。舰体两侧共有四个炮门。两侧吃水线处没有任何紧抓物,只有一路通往屋顶的斜面。舰体正面有一块短甲板,在大雨中已经被灌成了一个水池。 吉米正在移动。 弗兰克屏住呼吸。吉米选择了最矮的那根泊船线,抓着它滑进水中。弗兰克一想到要潜入那冰冷的河水,就有点退缩了。他怎么都想不明白怎么有人可以这样子下水。他们怎么会不怕被淹死呢?吉米向前移动着,只有头还在水面上。他整个身体都在水下,与凶恶的洪流抗衡着。水势稍大一些就会把他吞没。可他仍然在冰冷的河水里,只用一只手向前游动着!另一只手则护着顶在头上的背包。 吉米终于爬到了炮舰的船头。船头有一处边沿,刚好让他爬上甲板。一个举着提灯的士兵正在他头上的船舱屋顶上来回走着。他来回巡视着,渐渐逼近船头,逼近气喘吁吁、瑟瑟发抖的吉米。弗兰克看着他们,大气都不敢出。提灯在雨水的冲刷下形成一个朦胧的光球,随着光晕渐渐靠近,吉米在一架倾斜的铁梯子下面缩得更低了。不过在大雨中,士兵站在高处看不见吉米。他走开了。 为了抵挡风雨,炮舰的炮门已经关闭,但没有锁上。吉米拉开最近的一个炮门,轻而易举地滑了进去。他做起来简直毫不费力。 又只剩下弗兰克一个人了。他必须跟上去! 弗兰克笨拙地沿着河岸向那堆树丛走去。要前进并不容易,因为他既不能走过去也不能游过去。冰冷的水里倒着树木枝丫,还有不知道别的什么东西。虽然害怕,但弗兰克抓着一根根树枝还是能够走到岸边。这下他真的要让自己猛地穿过两米宽的死水了——没有树枝可抓,也没有平衡点可找。简直跟游泳一样!他急促而慌张地滑到河对岸,瑟瑟发抖却精神亢奋。弗兰克成功到达泊船线,吉米刚刚就是跨过这道泊船线爬上了炮舰。 他小心地打量着水面,这会儿感到有点害怕了。一旦松手,就会溺亡。水流速度惊人。但好在还有根绳子在,他这么告诉自己。有绳子呢,他不用游过去。 他脑袋里不由自主地闪现出种种回忆,有关溺水,有关恐惧,甚至是憎恨。他的哥哥兰迪又在嘲弄他,跟往常一样毫不留情,这次说的是游泳。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温暖日子——跟今天恰恰相反。他们在熟悉的悬崖上俯瞰着密苏里河。他们住在爱荷华州康瑟尔布拉夫斯市附近,那里的地貌算不上崇山峻岭,但也是重岩叠嶂。 “不过是水罢了,弗兰克。”他说道,“你每天都喝水。它又不会咬你。” 悬崖下方六米处的区域水流缓慢,就像是一个给所有男孩玩耍的泳池,除了弗兰克以外。 “我害怕。” “你总是害怕。别耍小孩子脾气了。” 兰迪一次又一次地从悬崖上一跃而下,玩了几个小时,身上滴着水,被太阳晒得通红。他的块头比弗兰克大多了。在田间长时间的劳作让他的肌肉坚硬如铁。兰迪紧紧抓住小弗兰克的手臂,把他拉到悬崖边上。 “我不会游泳,兰迪。”弗兰克恳求道。他努力想挣脱他的钳制,可兰迪太强壮了。 “你知道学习的最好方法是什么,对吧?”兰迪幸灾乐祸。他用力把惊恐的小弟甩下悬崖,肌肉因为用力都鼓了起来。 “不,兰迪,别!求你了……不要啊!” 而多年以后的今天,弗兰克真的在涉水了,没有人在一旁帮他。没有恶魔般的兰迪,也没有天使般的吉米。 弗兰克不情愿地滑入田纳西河的水中。他牢牢地抓着那条生命线向前挪动着。他一步一步地跋涉过去,在冰冷的水中战栗。他使尽一切力气把头抬得高高的,可吉米之前则是尽可能地整个人潜在水下。 浸在如此深的水中,感觉十分可怕而且诡异。他的双腿乱蹬乱踢,但根本够不到底!下方可能有一公里深,不过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浪花拍打着他的脑袋,轰得他耳朵嗡嗡作响。愈加翻腾的水面实际上已经漫过了他的头顶。他咳着、喘着粗气想要呼吸。祷告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冰冷的河水堵了回去。弗兰克没有别的选择,只好苦着脸继续前进。 水流如此湍急,而他的双手却如此麻木!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被冲离这条生命线,被卷进冰冷的深渊中。这条致命的河太宽了——广阔如平原,波涛汹涌,危机四伏。他继续跨越这六米长的死亡之地,忍不住放声大哭。滚烫的眼泪滚落他的脸颊,被冷酷无情的河流拍走。 快来啊北佬们!快来啊长指人!他都不在乎了。这恐怖的漩涡比他们要糟糕多了。这真是他生命中最可怕的一刻。 但他做到了。尽管巨大的力量不断地扯着他和他虚弱、麻木的双手,他还是涉过了这些滚滚波涛,跟吉米一样。他虚弱地走上船头的平面,努力克制住想躺在上面大哭一场的冲动。他没有任何遮掩,任务也还没完成——这只是开始!弗兰克在黑暗的雨中匍匐前进,藏在吉米刚刚藏身的斜梯子底下。跟吉米不同的是,弗兰克体型瘦小,可以整个人都缩在梯子下方。他多想就这么待着不走啊。 弗兰克眯着眼,透过雨水向上方看去,寻找着警卫的灯光。离得很近,所以他没有移动。他把双手塞到腋窝下保暖。弗兰克就这么哆嗦着、等待着,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在黑暗中,河流一路向南延伸,流向好几公里外的亨利要塞。不知道那些小伙子发现他们的晚餐没煮完时是什么感觉。他们肯定不会想到这个愚蠢的厨子居然敢执行秘密任务,深入到敌人的营地里! 突然间什么东西如噩梦一般发起了进攻。 一个巨大的黑色身影从湍急、漆黑的河水里冒了出来。一个黑色的大怪物径直向弗兰克袭来。那个巨大的怪兽触角四处乱摆。到底是怎么回事?弗兰克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努力将请求老天网开一面的话咽了回去。几秒钟后,一棵被连根拔起的树砸到了炮舰上。 整艘装甲炮舰——足足有500吨重——在这一击之下剧烈摇晃起来。细长的树枝打在金属的船沿上,被撞击切成了碎片,其威力堪比炮弹。但在如此大的冲击力下,整个船头脱落,掉入水中。河水漫上甲板边缘,吞没了船上所有固定的或没固定的东西,所有东西。随着船头跌入河中,甲板以及那把斜梯子顷刻间都被卷入水中。弗兰克,原本蜷缩在梯子下面,也落入水中。接着水流让他也失去了依附。 弗兰克被抛入湍急的漩涡中,自由落体而下,却毫不自由。大树像北海巨妖?1一样紧紧黏着炮舰,那黑色的触角紧紧抓住所有东西——甲板、舷缘、梯子,一切——力大无比。触角可及范围之广,既上天又入水。弗兰克也在苦苦挣扎着,拼命抓住任何可以抓住的东西,避免被水流吞没。也不知他是怎么办到的,双手抓住了一根泊船线。 顶上传来叫喊声。北佬冲到了船头,这下弗兰克能挣扎的时间不多了。汹涌的河水现在已经淹没了整个船头,他要借着泊船线把自己拖回岸上。他不理会身后的喊叫,穿过那棵被毁坏的大树,借着大树的遮挡和混乱的情势躲过敌人的视线。泊船线是他的救星,可是也撑不了多久了。它已经不在水中扭动了,而是越拉越紧。他可以感觉到炮舰正在开走。一整条炮舰队伍开始摇晃、散开。那艘炮舰要离开岸边了! 他身后的北佬爬上了被淹没的梯子。一些士兵打着提灯爬上最高点,其他人则挥动着斧头。致命的士兵、致命的水域、致命的大树!这样的恐惧怎么会落到一个这么微不足道的人身上?泊船线绷得跟弓弦一样紧了。 绳子啪的一声断了。 我害怕。 你总是害怕。别耍小孩子脾气了。 我不会游泳,兰迪。 你知道学习的最好方法是什么,对吧? 泊船线之前离汹涌的水面还有好几米,可现在他却像石头一样落下。水面一下子漫过了他的脑袋。他尖叫起来。水涌进了他的嘴里和肺里。等他浮出水面时,他开始呛水、呕吐、上下扑腾。他想要叫得大声一点,可根本做不到。他失去了唯一可以抓住的绳子,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 水流毫不费力地把他抛了起来,但他还是设法把绳子控制在无力的双手里。他使出全身力气想抓住这根救命稻草,却显得无能为力。水流太凶猛了,他的手太麻木了,意志也太薄弱了。他最大的恐惧应验了:没有人能够阻止一条河流。他模模糊糊地看到装甲舰从身边驶过,尽管他试图伸出手抓住它,却徒劳无功。 回忆接二连三地涌入脑海。回忆来得太快,一个接着一个,甚至都来不及辨别。童年……父亲的死……逃跑……遇见吉米……因为吉米的缘故加入联盟军,一段段回忆向他袭来。唯一一件弗兰克全部记得的是他之前在河里的想法,当时他害怕船会倾覆,他宁愿淹死也不愿拖累吉米。现在他太过于恐惧,脑子里根本塞不下这样崇高的想法了。 回忆戛然而止。他撞到什么东西上了——估计是树枝。这救了他的命。在那一秒钟里,趁着水流平缓,弗兰克借着因恐惧而生出的那股力气,抓住了绳子。他挂在洪流中,接着砰地一声撞上了炮舰。他攀爬时,脚找到了站立点。他奇迹般地爬到了泊船线的末端。泊船线之前是系在一根粗树枝上的,可是当大树撞上炮舰时,绳子被扯断了。挣脱束缚的泊船线在激流中松散地摆动着,而弗兰克站在之前那根牢固的树枝上。绳索原来紧紧地缠在树枝上,现在散开后足足有30多米长。这让弗兰克刚好登上炮舰的船尾——就在船尾甲板的右方。他运气好得简直难以置信,东倒西歪地翻过栏杆,掉到了甲板上。船上人的注意力都在别处,只有他一个人在黑暗中喘着粗气。 更多的回忆如潮水般涌来,持续不断,令人不适。 “天呐!”母亲喊道,“兰德尔,出什么事了?” 她近乎疯狂地从兰迪背上接过虚弱的正在抽泣的小男孩。兰迪把他从“游泳池”一路背回了家。连他磐石般坚硬的肌肉都撑到极限了。他把弟弟交给母亲,一脸不屈。 “我本来想教他游泳来着,”他嫌弃地喃喃道,“但他太笨了……” “兰德尔·比林豪斯!”母亲尖叫着,“你现在最好给我闭嘴!” 他一脸抗拒,但还是依话照做。 “弗朗西斯?2,弗朗西斯,你还好吗?”母亲拍打着弗兰克的脸庞,疯狂地擦拭着他湿漉漉的额头。终于在母亲的怀抱里安全了,弗兰克控诉地抬起手指着兰迪。 “是他把我丢进河里的!”男孩哭喊道。 兰迪勃然大怒,抗议道:“他什么都怕,妈妈!我觉得他至少可以学会游泳!” “兰迪!要知道你昨晚跟他讲的骷髅和死亡之河的故事已经把他吓得半死了。放过他吧!” “还有你,弗兰西斯,”她看着小儿子,“你应该谢谢你哥哥。” 弗兰克盯着妈妈,目瞪口呆。他觉得自己被彻底背叛。“谢他?是他害我的!我恨他!” “我们不记恨家人,小伙子。” 她转过身冷冷地看着兰迪;“你把他从水里拉上来的?” 他闷闷不乐地点了点头。 “不是什么时候都有人救你的,弗兰西斯。”母亲斥责道,“这个世界上不是什么东西都值得害怕。你是愿意一辈子怕水,还是简简单单地学会游泳?这样你就再也不会害怕了。” “我不想学游泳。”弗兰克哀求道。 “你直面恐惧的那一天,弗兰西斯,就是你战胜它们的时候。” “兰迪,”弗兰克狠狠地对着雨低声说,“你这自以为是的混蛋。这次我自己把自己拉上来了。”
1 北海巨妖是北欧神话中的巨大的海怪,平时伏于海底,偶尔会浮上水面。 2 即弗兰克。 11. 埃塞克斯号 弗兰克像只鱼一样扑通一声掉在船尾。雨水无情地拍打着这个抽泣着的崩溃的可怜虫。他跟刚才在船头一样,在船尾的斜梯下滑动着。没有人过来搭把手,所有人都被叫到船头去了。 他不记得自己在那里躺了多久。最后终于意识到有说话声,却分不清声音从何而来。啊,炮门,终于听出来了。一道光从厚厚的舱门接缝处泄出,划破夜空的黑暗。他挪动位置,拖着脚步直接藏在下面。弗兰克在雨中歪着脑袋,竭力想要听清说了什么。 “……木匠斯蒂尔在右舷。我们现在就需要你们俩。缆索也要断了。整个编队都要涣散了。” 听到这里,弗兰克吓得瞪大了眼睛。他眯着眼睛,看着远处雨中黑压压的那片森林。几乎都在视野之外了。几根锚缆拖在水中,但毫无疑问的是,整队炮艇正在分崩离析。田纳西河水位不停上升,就像监狱的牢笼,牢牢地把弗兰克锁住了。 他听到人们离开,抱怨,和因为那棵连根拔起的大树造成的重创而发出惊呼。那道光减弱了,最后熄灭。一阵寂静之后,弗兰克确定他们已经走了。他小心翼翼地检查着炮门是不是开着。的确开着。 之前看吉米这么做的时候似乎毫不费力,可当弗兰克试图从铁卷帘窗下钻出去的时候,他以为自己要被压扁了。逃过了大树的袭击,难道要死在窗户里吗!但他钻了过去,甚至还用手撑着卷帘窗慢慢放下,免得发出铿铿锵锵的声音,差点把手指给弄断。窗台厚得出奇,外面是两厘米多厚的铁框,里面还包着50厘米厚的木头。难怪那棵树没有把墙砸穿!进到船舱内,弗兰克终于松了口气。终于听不到滴滴答答的雨声了。只是他的喘息声和远方的喧哗吵闹更明显了。 在黑暗中形单影只。又是这样。 旁边的一扇门突然被打开了,得以窥见那镶着木板的走廊。里面的灯光倾泻而出。在弄清楚自己的方位前,他不敢贸然进去。随着时光的推移,他渐渐适应了黑暗。严格说来弗兰克并不是在房里,而是缩在一块巨大的室内甲板上。这块甲板围住了整个船身,让士兵和枪炮可以随时移动到任何一边。船中央的布局就比较常规,设有房间等,但是包着铁皮的装甲外墙被设计成了特殊的角度来缓冲炮弹的攻击,显然对付大树也有效果。弗兰克刚刚翻过的后墙上有三个炮门。旁边依次排开的炮门数量更是让人数不清。他无法想象激战时的场景——震耳欲聋的枪炮声,翻滚的浓烟,灼热的空气——都在集中在船舱里。空气中依然残留着烟雾和汽油的味道。 弗兰克并不急着进一步探寻。今天他已经承受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他能静静地待在黑暗中就已经很满意了。但他得继续前进。吉米需要他。吉米已经从船头进入了炮艇。北方佬都朝那里去了,去跟那棵树抗衡。弗兰克也必须去那儿。 弗兰克顺着船沿慢慢向前。他在大炮和关闭的炮门之间匍匐前进,这样如果有内门突然打开,他也不会暴露。他正身处敌营之中!就像为国家执行秘密任务的间谍一样。苦笑变成了微笑。他绕过一堆堆成金字塔形的炮弹——然后被地板上的一个铁环绊倒了。他差点叫了出来。 没时间磨蹭了,弗朗索瓦·比林豪斯,没时间了! 船头发出了巨大的响声。走廊里回荡着回声。他可以听见人们在屋顶上跑动,在船头大声呼喊,甚至可以听见他们在低声讨论着该如何处置那名被抓获的间谍。 弗兰克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差点窒息。 他们抓住吉米了! 弗兰克缩在一门绑在木制底盘上的重炮旁。这厚重的铁家伙闻起来似乎还散发着温度,但摸上去已经冰凉了。炮艇上声音传播得很快。那些声音很清晰。弗兰克所处的位置不会被人看到,他听着。 “你发现他的时候他在做什么,凯洛格先生?”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 “他是在树倒下前从船头上冒出来的。”一个年轻的声音响起,“我觉得他当时是朝着锅炉去的。” “锅炉,嗯?你打算使什么幺蛾子,南方佬?怎么,不回答?” “他只有一把刀,先生。”一个尖利的声音回答道,“还有这些。” “谢谢你,凯洛格先生。” 随后是一阵寂静。弗兰克只能听到一些声音,但没什么大动静。 “所以这些是什么?”那个沙哑的声音喊道。 “罗僧米勒先生猜是炸药。”凯洛格回答道。 “呸!看上去就是煤块而已。当然了,就算是南方佬也不会蠢到潜入敌船上加煤块。” 吉米!弗兰克多想像个疯子一样尖叫着一路跑过走廊去找他。但那很愚蠢。他并非勇士,甚至手无寸铁。事实是弗兰克又冷又湿,不敢擅自行动。在时机成熟并且弗兰克能战胜恐惧之前,吉米只能是自求多福了。但弗兰克欠吉米太多了。他会救他的——他会的!吉米完全值得。 “先生!”另一个声音从远一点儿的地方传来,“波特司令,先生!” “什么事?”那个沙哑的声音咆哮道。 “我们的船勾到了一枚鱼雷!” “什么?说详细点!” “也可能是被河水冲上来的,不过现在浮到水面上了,而且缠在了树上。” “缠在树上?那我们还有时间,但如果松开了,还是可能爆炸……他逃走了!凯洛格,抓住他!” 弗兰克紧紧地抓住炮筒。吉米在逃跑!哦,吉米,上帝保佑! “小心点。”另一个声音喊道,“他是个大块头!之前四个人才把他控制住。” 咕哝声夹杂着重击声和痛苦的呻吟声。铁窗的砰击声突然划破整艘船。声响正在炮艇中回荡,北方佬开始互相叫嚷:“他跳船了!右舷!右舷!” 脚步声在甲板上咚咚作响。吉米成功了!他可是浪里白条,他证明了这一点!骄傲流淌在弗兰克冰冷和僵硬的身体里。灯光靠近时,他就蹲在炮旁,像个傻子一样傻笑。影子在墙上拉得长长的,随着提着灯的人们越来越近,影子在剧烈地摇晃。这时弗兰克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差点儿就被发现了。 他朝着最近的炮门向后爬去。铁窗沉得出奇,可弗兰克却毫不费力地打开了。恐惧无疑让他变得强大。他靠在厚厚的窗台上,伸出脑袋,想要在黑暗中找到河岸。他找不到。他只看到湍急奔流的河水在他下方翻腾着。已经没有通向河岸的绳索了。船已经开到了河中央。 冥河! 不,是田纳西河,弗兰克提醒自己。他嘟哝着寥寥几句话给自己打气。你之前已经逃过一劫了,弗朗索瓦·比林豪斯。这次你也可以的。 没有时间再瞻前顾后了。吉米已经游向了自由。弗兰克必须跟着他,否则就没机会了。他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抓住窗台……可就是做不到。他就是太害怕了。虽然时间所剩无几,弗兰克还是小心翼翼地松开了铁窗。 * * * * * 弗兰克冲向船尾。他使出全身力气,即便他知道这样也没有多快。他不在意会不会被人发现,只是想远离敌军。想淹没在黑暗中。身后,几个士兵冲到了第一门大炮前——就是弗兰克刚刚待的地方——打开了炮门。一个人伸出一盏提灯,另一个人则伸出了一把来福枪的枪管。 “看到他没?” “没,这该死的雨,什么都看不到。” 弗兰克躲在一门大炮后,怕被擒获。温暖的炮筒压在他的胸膛上,但他把头埋得更低了。每一丝恐惧都让他更感到幽闭恐惧。空间太狭小了,他甚至无法好好呼吸。 这下子他听到来了更多人。到处都是他们的人。一扇扇门被打开,打着提灯的人们和扛着来福枪的人们一下子涌了出来。弗兰克又往大炮下缩了缩,被压得越来越难受。一个打着灯的士兵从旁边跑过,就紧挨着弗兰克,他都能感觉到那阵风。现在一点儿逃跑的机会都没有了。炮艇上的所有士兵都倾巢而出。弗兰克轻轻地抽泣着,等待着被抓捕。 更多不悦的回忆不由自主地向他涌来。他把精力放在呼吸上。每深吸一口气,胸膛上的压迫感就越来越重。呼吸太困难了,溺水估计也是这种感觉吧。他沉浸在回忆中。 父亲死于农场的一起事故,被一群水牛活活踩死。他一直不喜欢小儿子,但是由于母亲的保护,他也没能把弗兰克怎么样。多年来几次试图让这个孩子变成农民都以失败告终,他最后终于允许他在家里帮助母亲打点。兰迪嘲笑他。但在父亲死后,兰迪过去那些鬼鬼祟祟的虐待已经演变成了正大光明的折磨。 “妈妈,”兰德尔说道,“如果弗兰克不能在农场工作,家里就不欢迎他。” “当然欢迎他,兰德尔。别开玩笑了。” “家里少了一个劳力,活太多了。我会给他一周时间证明自己的价值。无法证明的话,我会找一个称职的人代替他。” 弗兰克的母亲顽强抵抗,可兰德尔最后还是控制了农场。在四天没完没了的煎熬劳作后,弗兰克终于明白了。他知道会发生什么。他没有让兰德尔享受到赶走他的满足感,而是自己逃走了。 选择那个时候离开康瑟尔布拉夫斯市太不合适了。整个镇子还在为林肯总统拜访格伦维尔·道奇而欢腾。他们决定把康瑟尔布拉夫斯市作为一条新铁路的起始点。一条横贯大陆的铁路,他们这么称呼,直接通向大海!但这几个月还用不上工人。弗兰克只好南下前往肉类加工镇堪萨斯城。 堪萨斯城位于边界重要十字路口,汇集了肉类加工者、牧牛人和赶畜人。这是个住着粗人的粗野乡镇,对弗兰克来说完全是个全新的世界。无知而无畏,他对未来的生活无所畏惧。可这一切很快就改变了。 在堪萨斯城的第一天差点成了他的末日。他正独自一人在旅馆里吃晚饭,突然爆发冲突。一小群风尘仆仆的赶畜老手跟一群人手更多的年轻爱尔兰肉类加工者起了口角。弗兰克本来埋头喝汤,根本没理睬他们。突然间整张桌子被掀翻了。弗兰克向后甩去,椅子在身下炸裂。他笨拙地后背着地,桌子直接压在了他的胸上。他很快肺部缺氧,却无法挪开桌子,也无法呼救。随着一个可怕的尖锐声,桌子往下压得越来越重了。弗兰克就要被压死了。 眼前的世界慢慢模糊起来。随着桌子不断下压,他的呼吸越来越烫。他很快不再感觉到脸上的木头桌子,只剩下了麻木的刺痛感。他试图忽略疼痛,把精力放在呼吸上。他努力使劲,用胸膛把桌子顶起来。力气越来越弱。他开始眼冒金星。 “下面有人,该死的!”喊声震耳欲聋,可听起来却是那么遥远。 “把它挪开,否则我把你打得满地找牙!你想打架是吧?来啊!” 撞击声。痛哭声和逃跑的脚步声在地板上回荡着。黑暗…… “你们两个!帮我把这些架子抬起来,否则我就把你们两个也压在下面,我是认真的,包括你们那些朋友!马上,抬!还有桌子!” 一个陌生人救了弗兰克。一个陌生人打败了一整队人。可弗兰克现在被压在大炮下却要自我放弃。他就是这么感谢他的救星的吗?但他能做什么?他只能躲起来。他也确实躲起来了。声音渐渐减弱,一切变得沉寂。几个小时里毫无动静,可他还是吓得不敢动弹。弗兰克每次鼓起勇气,都会看到一个守卫在炮台边踱来踱去。 在经历了痛苦的几个小时后,夜色渐逝,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两个联邦士兵把船侧炮门的沉重窗户一扇扇打开。四周浓雾弥漫,暖意袭来。他们直接大步走到了弗兰克藏身的大炮旁。他屏住呼吸,但马上意识到他们不是冲着他来的。他们继续工作,走远了。他依旧安全,可撑不了多久了。清晨终于降临了。 联邦军舰队正在调动,准备迎战。 弗兰克真想骂自己一顿,白白浪费了无数次逃跑的机会。时间又所剩无几了。他又是等到最后一刻才行动。他从大炮下挪出来酸痛的身体。按摩着僵硬的双腿。恢复知觉可不是那么轻松的。疼痛感在他全身爆裂开来:灼烧感涌入双腿,遍布全身每一寸皮肤。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仿佛在撕裂,看他这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就知道了。身上的衣物已经布满了风干的褐色血迹。 他从一个角落挪到另一个角落,藏在敞开的门后躲避射击。他强忍着恐惧,盯着打开的炮门,走到了炮门前。埃塞克斯号和其他好几艘炮艇在密西西比河上全速前进奔赴战场,激起千层浪。声音越来越近。 时间又所剩无几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可弗兰克还是无法行动。他就是不敢蹚过这条恐怖的河,即便是为了自由。 炮台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弗兰克当机立断朝着唯一可行的方向逃去:船舱内部。如果大家都在备战,就没有人会待在铺位上,对不对?他吃力地穿过走廊,溜进一个空卧铺。顷刻间,他已躺在床下,终于可以舒展双腿了。更棒的是,他可以呼吸了!在漆黑的船舱里,他扭动着脚趾,想试试能不能恢复知觉。 舱外的动静透过墙传入耳内。他能感觉到炮艇正在沿着田纳西河逆流而上。战备的气氛已经席卷整艘炮艇。大家摩拳擦掌,准备投入战斗。 所有大炮像过去一样同时开炮。这艘500吨重的炮艇发出巨大威力,向亨利要塞袭去。想到同胞们现在一定很害怕,弗兰克抽噎起来。吉米现在肯定在要塞里面了。 炮弹一轮一轮轰炸,但亨利要塞并没有坐以待毙,也用炮弹进行强有力的回击。弗兰克听到炮弹的爆炸声、士兵的喊叫声,恐惧和痛苦。炮艇偶尔震动几次,好像是玩具被巨锤击中一样。 弗兰克在藏身处出奇的冷静,分析了当下的境况。他知道自己必须采取行动。他不能永远躲在这里!他心中闪过一丝希望。要是他透露自己是北方人呢?他来自爱荷华州!哦不,叛军就是叛军,管他从哪儿来的。弗兰克显然不是北方佬士兵,他是怎么到这儿?不,他们肯定认为他是间谍。 弗兰克多希望吉米在这里啊。他足智多谋,总能想出点子。可吉米不在。只有弗朗索瓦·比林豪斯。要是他想摆脱困境,就必须停止恐惧,别再假想自己的英勇了,得拿出行动来。 独自行动。 * * * * * 这个狼狈不堪的厨子从铺位下慢慢钻出来。他听到炮台一片混乱,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整艘船都在强烈地晃动着。可他逃脱的机会在舱内。想要绕过他们并不难——他们在忙着攻击要塞,而不是在搜寻一个无名间谍。想要绕过一个开阔的炮台也不难——后方的炮台肯定有闲置的。弗兰克必须游到对岸。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集中精力。不再幻想什么英雄气概了。要游泳了,不是为了该死的兰迪,甚至不是为了吉米,而是为了他自己。 他走到门口停了下来,听着外面传来的声音。他暗暗骂自己是傻瓜,听声音有什么意义——炮声之下所有人都听不见了!再说了,烟雾也大得很。成功溜出去不是他应该担心的。他走进走廊,在浓烟中弯着腰。哪边才是河岸的方向?他想着炮舰正对着亨利要塞,这意味着左侧是离河岸最近的地方。 “看!”一个声音在炮响中喊道。 弗兰克吓了一跳,整个人蹲了下来。浓烟可以掩护他,却不能完全遮住他。 那声音并不是朝着他来的,而是来自远处,飘在滚滚浓烟之上。“他们没剩几发炮弹了!剩下的人都淹死了。”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弗兰克向前探了探身。 “莱利先生,调头。”一个沙哑的声音回应道。弗兰克认得这个声音,昨天晚上他就听到过。那个人继续说道:“他们还剩什么?那门哥伦比亚炮还会伤到我们不成?给我舷炮齐发。把左舷所有炮口都对准要塞。” 舷炮齐发,弗兰克思考着。他都忘了这一点。那个人刚才说“口岸?1的舷炮”。口岸不是海上的一个城市吗?弗兰克不知道它也是“船的左侧”的意思。所以到底是哪一侧?哪一侧才是靠近岸边的? “明白,波特司令,先生。” 弗兰克突然想起来。波特司令——混蛋比尔·波特!弗兰克曾经不小心听到蒂尔曼准将说过他是埃塞克斯号的船长。那次也是在乌烟瘴气的吵闹环境中听到。没想到第二天弗兰克就偷听到了敌方指挥官的话,真是讽刺! 脚下的炮艇调转了方向。他头晕目眩,耳朵里嗡嗡作响,现在脚下的地板又在移动,他一下子撞到了墙上。 “哦,不!”那个沙哑的声音继续说道,“保持要塞正对炮口,老天啊,莱利先生!左舷的炮口。” “是的,先生。” “火力全开,莱利先生。我马上回来。” 随着炮艇的调转,呼啸的炮火声突然间消寂下来。弗兰克可以感觉到脚下引擎和锅炉在颤动。他还没从调头的晕眩中回过神来,全然不知自己现在的位置有多危险。他可以想象到如果吉米知道他就像木头人一样站在这里的话,会有多生气,就像那次他救了弗兰克以后勃然大怒一样。 那个沙哑的声音继续说道,“就像从小孩手上拿走糖一样……” 两个人突然从浓烟中出现——就在弗兰克面前。一个显然是个小军官,另一位肯定就是“混蛋比利·波特”本尊了! 三个人都呆住了。虽然烟很大,但是双方都很清楚,自己面对的是敌军。 波特把手伸向他的左轮手枪。 接下来的那一幕弗兰克永远也不会忘记。 小军官的头顷刻间开了花,血浆、骨头和牙齿都飞溅开来。一大枚坚硬的子弹从天花板之上射下来,穿过他的脑袋,又穿过了地板。片刻之后,它又射穿了下层的锅炉。一大堆火花和沸水喷流而出。 整个世界突然变成了热浪和痛苦的海洋。炮艇几乎整体倾斜了约40厘米,厚厚的铁墙如纸板般向外炸裂。尖叫声四起,但热浪更快人一步,所到之处无一幸免。 两个人都像布娃娃一样被甩了出去。弗兰克一路跌跌撞撞地向外跑去,惨象尽入眼底。一个跪在地上正在从箱子里往外掏炮弹的士兵,被一阵热浪正面击中,顷刻间化为乌有。随着锅炉爆炸,波特司令被抛出了炮艇。弗兰克幸好撞上了炮艇一面还完好无损的墙,否则他也会被甩出去。 * * * * * 弗兰克伤痕累累地躺在炮台的废墟中。四周全是人,一些活着,大多数都已经死了。少数的可怜幸存者试着摆脱这片混乱。很多人直接被热浪击中,残破不堪。一个人只剩下皮不裹骸的躯体,一动不动地站在被撞歪的大炮旁。爆炸挪动了一尊铜炮却没有冲倒一具尸体,真是个奇迹。 弗兰克的背灼烧得厉害,疼痛感太强烈,他反倒更清醒了,他被迫采取行动。他看到炮艇已经晃得不受控制了。他在漫漫浓烟中看到河岸靠得越来越近。 他可怜巴巴地呻吟着,从废墟中钻了出来,平躺在地上。他旁边是一尊大炮,冒着热气和浓烟。热水从坑坑洼洼的铜质表面上滴下来。弗兰克摇摇晃晃地走到敞开的炮门旁。水位已经涨到惊人的高度,森林边缘已经水满为患,危机四伏,越来越近。炮艇在水流的推动下,向着森林那侧倾斜过去。 就像渔网里的鱼没头没脑地撞上船边一样,弗兰克从炮门的开口旁坠入,投入自由的怀抱。他并没有掉进可怕的河里,而是落在了一堆缠结的树枝上。 伤痕累累的炮艇失控地撞上了大树。碎片、细枝、树枝和树干就像龙卷风中的树叶一样被卷落在四面八方,树干像牙签一样被折断。弗兰克仿佛置身于噩梦中。埃塞克斯号在重创下反弹回去,朝着下游而去。 弗兰克只知道自己还活着——一半身体在水下,身负重伤,却还没咽气。连呼吸都变得疼痛,他的身体伤痕累累,脑袋里天旋地转。他模模糊糊地记得看见了血色,眼睛疼得厉害。他闭上眼睛,整个世界都在不停飞转。他失去了意识。
1 “口岸”和“左舷”在英文中均是port一词。 12. 战利品 他逃离了冥河,可他是在哪个岸边醒来的呢?是人间……还是冥府? 六艘联邦炮舰朝着亨利要塞劈波斩浪,暴涨的河水滚滚翻腾,犹如一头野蛮、吐着泡沫的野兽。它们离要塞那么近,火炮的射击轨迹几乎是水平的。炮口不断冒出白烟,火力直击湿漉漉的壁垒,毫不留情地粉碎一面面城墙。剩下的四艘装甲舰正对亨利要塞的入口,距离不到200码,仍在向前推进。而两艘木甲舰则留在后方,在向高空开炮。 可憎的田纳西河已经漫过亨利要塞前面的那片沙滩,一整排前阵炮都被淹没了。南联盟士兵乱作一锅粥,发狂地沿着堡垒和城墙奔跑,其他人则涉过已被洪水淹没的城墙,寻找安全之地。亨利要塞不再是一座石筑堡垒,而是一艘正在沉没的战舰。 混乱声传到弗兰克耳中稍有延迟,变得微弱。但其实他离得并不远。一切都显得不真实。他关闭了听觉,但仍有响声在脑袋里回荡,头部一阵阵抽动地疼痛——他生平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但他还活着! 弗兰克从那一堆残枝断木中抽出身来。到处都是破碎的甲板和船只的残骸,周围漂浮着几具联邦军的遗体。在河的上游,大概也就六米开外,躺着波特司令。他也是一半身体浸在水里,缠在枝丫中。 联邦军大炮的轰炸速度变得更快了。导火线燃烧时间从15秒变成10秒,然后很快只剩5秒。亨利要塞巨大的防御石墙在系统性的猛攻下分崩离析。装甲舰不时喷出浓烟,白色的火药云与黑色的锅炉粉末在微风中相遇。船上的星条旗欢快地猎猎作响。小舰队向前逼得更近了,从容不迫地在湍急的河流上战斗着。 他的一只眼睛火辣辣的,他意识到那是流血的缘故。眉毛上方一道伤口的血已经凝固。肮脏的河水缓和了刺痛感。他推断自己已经睡了好一会儿了。肯定没错,太阳已经升得更高了。 弗兰克想要咯咯地笑出来,可是脸上太僵硬了。他还活着!他整个身体都痛得近乎疯狂,可他还活着!被树袭击,历经枪林弹雨,还差点淹死,但他还活着! 要塞那边并不乐观。洪水涌入了太平门。没有听见哥伦比亚炮的轰鸣声。它和另外一门炮是仅存的两门足以摧毁装甲舰的大炮。它之前已经重创了埃塞克斯号。而北军还有五艘铁家伙。要塞周围没有运兵车——根本用不上。这些装甲炮舰对付联盟军已经绰绰有余。亨利要塞被攻陷了。所有人都死了。 现在弗兰克知道他是在哪个岸边醒来了。 弗兰克每动一下就一阵疼痛,他忍着痛踉踉跄跄地走向波特司令。司令整个身体几乎被水没过,但头和肩还在水面上方,被一堆树枝托着。不可思议的是,他还活着。他的胸膛不规则地上下起伏,震颤着周围的淤泥。弗兰克的目光落到他的左轮手枪上——手枪还插在枪套里。司令发现偷袭者的时候,连拔枪的机会都没有。 弗兰克爬上河岸,走进森林。他不指望能找到活着的弟兄了。经历过刚才那一切后,弗兰克只想找一片有阳光的干燥的地方睡上一觉!可是另外一种非常不同的情绪正在他心中燃烧。他的恐惧已经消退。他已经到地狱走了一遭,还活着回来了。弗兰克已经不再是昨天的弗兰克了。 他凝望着森林外的要塞。死一般的寂静,在他被炮弹轰鸣震得听力减退后,这种死寂可能被放大了。但堡垒再无硝烟升起,弟兄们不再抵抗了。但一些联盟军活了下来。在亨利要塞的背面,他们聚集在洪水泛滥的围墙边缘。再仔细一看,弗兰克看到这些人比他起初以为的更整齐有序。这是一次策略性撤退。蒂尔曼不是傻瓜:他一直都知道亨利要塞抵挡不住联邦军的进攻。是啊,没错——就像吉米昨晚说的那样。他们打算在多纳尔森要塞会师。 亨利要塞被抽去了骨血:它的士兵们。很快它就会沦为一个死气沉沉的空壳。弟兄们个个垂头丧气、蓬头垢面、精疲力竭,正在泥泞的路上尽可能快地行进。弗兰克动身打算加入他们的行列。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经得起20公里的行军,可他必须试一试。他在亨利要塞外齐踝深的泥水中艰难跋涉,专心致志……接着猛地停住了脚步。 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影倒在森林边缘。他被其他人抛弃了,只不过是又一个倒下的同志,只不过又一具死尸。弗兰克胃里一阵翻腾,感到恶心。这个身形看起来很像…… “吉米!” 弗兰克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尽可能快地冲过去。他不再觉得浑身疼痛了,只觉得眼睛火辣辣的。他突破极限向前奔去……却还是没能抢先一步到达吉米的身体旁。 * * * * * 弗兰克不敢置信地呆在原地,昨日的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当那些白脸长指的奇怪生物拖走尸体时,他整个人动弹不得。他看到它们飞快地穿过要塞,爬过成堆的死尸,简直是一场噩梦。现在他看到它们走向了吉米。 三个毛发蓬乱、一身油腻的怪兽从树上现身,将吉米一动不动的身体团团围住。它们在他身边蹲下,跃跃欲试,但圆圆的眼睛仍然紧张地四处打量。弗兰克再次被它们酷似猫头鹰的脸镇住,它们的脸又白又圆,上面长着巨大的圆形眼窝和一张小嘴。令他震惊的还有它们的行为。虽然可怕,却不是捕食者。它们胆小易惊,倒像是猎物。 弗兰克看不到它们在做什么,但不用看也知道了。他之前见过,见过那些古怪的手指以一种令人作呕的温柔拂过尸体,拂过他们的脸庞。弗兰克仿佛还能看到他们在拨弄着雷柏的胡须,还能看到那个男人被带到鬼知道什么地方的时候眼中的惊恐,还能看到雷柏在呼喊他的名字。这些画面不尽相同,突然间——蒙上了一层血色。信念削弱了弗兰克。他们不能带走吉米! 可是士兵们已经走远了。长指人是等到其他人走远了才出来的。他一个微不足道的厨子怎么能阻止它们?弗兰克将视线从那些绕在吉米四肢上的恐怖、令人发毛的手指上移开。周围的声音都消失了,这个画面是那样的不真实。 他从另一个面朝下倒在淤泥中的联盟兵身上爬过。弗兰克看不出这个人是谁。他也不想认出来。此时此刻他管不了那么多。弗兰克抓过士兵掉在地上的步枪。 枪很沉,可能有10斤重,1米长。弗兰克把武器支在肩上,瞄准离吉米最近的那个生物的后背。距离并不远,大概有15米。弗兰克的身体因愤怒和恐惧而抽动着。他这辈子用过很多步枪,但从来没用过军用步枪。太沉了!瞄准器摇摇晃晃的,可他知道该怎么做。 他扣动了扳机。 什么都没有发生。 子弹没上膛!他扫了一眼枪的长度,拼命寻找重填弹药的方法。这个人为什么不像其他人那样用简易步枪或者霰弹枪呢?这家伙看上去跟铜帽簧板枪差不多,可一点儿都不像猎枪。铜帽上印着“皇家轻武器厂?1”的字样。这是一把恩菲尔德来福枪。他不会用英国步枪! 他把枪丢进泥里,开始拖那个士兵沉重的身体。弗兰克把他半翻过来,猛地从身下拖出一个帽袋。他肩带上还挂着另一个口袋,里面装着用纸裹着的弹夹,沉甸甸的。弹夹虽然沾上了泥,但并不湿。还能用吗?弗兰克对自己的无知感到恼火,无力地把子弹紧紧抓在手中。 那些可怕生物的手指完全缠住了吉米强壮的四肢,三个长指人把他扛到了蓬乱的肩上。虽然吉米身形巨大,可它们抬起来毫不费力。接着它们就不见了,带着战利品消失在森林中。他的朋友变成了它们的战利品! 就在森林把他们吞没之前,吉米虚弱地挣扎了一下。他还活着!哦,吉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弗兰克恶心得难受。他内心充满了愧疚。先是雷柏,现在又是吉米!他接受不了!他不能接受!天啊,就算吉米·甘宝已经死了,弗兰克也不能让它们带走他!吉米冒着生命危险救了大家,弗兰克必须要让他安息。 决心和自我厌恶在斗争着。 弗兰克转过身,朝着反方向跑去。 * * * * * 弗兰克疯狂地沿着河岸穿过泥泞的森林,躲进乱七八糟的树枝中。听到炮声继续从田纳西河那头传来时,他几乎吃了一惊。他身处另一个世界,一个只有他自己的、糟糕透顶的世界。就在刚才,他在这些树枝的帮助下躲过了溃败的埃塞克斯号,但现在他诅咒它们。 一发子弹从他头上飞过。另一发击中水面,啪的一声溅起一片水花。水滴飞溅在他的脸上。他意识到自己的脆弱,突然间被恐惧包围住。 一整排联邦炮舰现在完全围住了亨利要塞。最近的那一艘距离要塞只有40米!那艘卡龙德莱特号的顶部站满了全副武装的北佬。弗兰克那个方向不断传来枪声,一阵阵白烟不断喷出。子弹接二连三地从身旁呼啸而过,险象环生。 一艘船正朝着要塞前进,正处于他和炮舰之间。上面载满了全副武装的士兵。他们整齐划一地摇着桨,一看就是经验丰富的战士。那些没在划船的则把步枪扛到肩上——瞄准弗兰克。 他跳到树丛中,克制着内心的恐惧,小心翼翼地向外窥探。小船不是冲着他来的,而是要去下游。士兵们用犀利的目光审视着河岸,就像一群搜寻老鼠的猛禽。弗兰克紧盯小船——它的航向显而易见,低声怒吼。这不公平!他们正朝着他的目的地前进。 愤怒席卷全身。他没有时间生气——长指人正在带走吉米!可他动弹不得。他就像沼泽地里的树桩一样,完全陷了进去。他的心怦怦直跳,大脑急速运转。这值得冒险吗?他必须这么做! 为了吉米! 弗兰克从树中跳出来,沿着混乱的河岸极速前进。水花飞溅,但他一路窜过,毫不迟疑。树枝钩住了他的衣服,但他任由衣服撕裂,一往无前。他必须超过北佬。这是一场比赛,一场以波特司令为终点的比赛。 司令意识迷糊,在前方的树丛中轻轻晃动着。步枪的枪声在身后响起,子弹飞到前方。 “停火!”一个微弱的喊声传来,勉强被弗兰克捕捉到,“你会伤到他的!别让叛军?2抓住那个军官!” 然而,另一轮扫射声划破天际。河水在子弹的冲击下翻腾着。联邦军舰的距离只有六米了,几乎每个士兵都举着来福枪瞄准他。但他们没有再开火。奔腾的田纳西河疯狂地摇晃着他们的船,总算是帮了一次忙。联邦士兵在这样剧烈的晃动下不敢开火,怕射中波特。 突然间,船体撞上了水中的一根木头,所有人都向前跌去。士兵们已经离得很近了!他们挣扎着站稳,弗兰克跃过倒在地上的司令,不顾礼节地扶起这个意识不清的人。他耳中嗡嗡作响,根本听不清身后的声音,船已经滑到岸边。弗兰克找到了战利品,转过身来,正看见一支来福枪在他脑门上晃动。 他吓得摔倒在地,大喊起来。一个联邦士兵已经抢先跳下船,但在匆忙中弄巧成拙,脚陷进了沼泽。这个北方佬在沼泽中跌跌撞撞,枪也掉了,紧紧抓着树枝。弗兰克近乎歇斯底里地仓皇爬走。几秒钟后,他已经在树林中艰难穿行,奔向安全之地。北方佬没有跟上来,而是继续他们的任务——救起倒地的波特司令。幸亏他们没有朝着那个落荒而逃的叛军背后开一枪。 弗兰克穿过潮湿的森林。与北佬的近乎致命的接触让他有些轻狂,而他正好趁着这轻狂的劲头拼命追赶。他不顾一切地跑过潮湿的遍布青苔的树干。吉米现在在哪?弗兰克知道去多纳尔森要塞是往右走。鉴于亨利要塞的剩余部队已经撤往那里,长指人肯定不会去那儿。 那里! 远方黑影攒动。三个长指人出现了。它们在重负下显得特别瘦小,却以惊人的速度前进着。弗兰克以最快的速度拖着受伤的身体跟上前去。他飞奔过一棵又一棵树,拼命想要找到有关吉米的线索,想知道该怎么办。长指人敏捷得很,弗兰克几乎跟不上。为了不跟丢它们,他继续加速,心跳得更大声了。他不在乎是否会暴露自己。他冥冥中觉得就算跟它们碰上,也不会交锋。然而,尽管带着战利品,它们逃跑的速度却更快了,弗兰克开始失势。 弗兰克动作更大了。他撞上了一棵树,痛得无法呼吸,如同身处烈火。远处灰蒙蒙的树林里——更多长指人正在靠近。它们也满载战利品。弗兰克胃液翻腾,恶心不已,万分绝望。其中两个扛着一个一动不动的联盟士兵。无疑,这两支队伍碰头后要合并为一了。 弗兰克以一对五?怎么可能! 他紧随其后,这会儿更加小心地隐藏好自己。他看到有整整20个长指人在亨利要塞里。它们要是凭着人多势众挑衅怎么办?它们整个族群都聚在这里了吗?他不想跟这一群生物对抗。他一个都不想对抗。他只想要回吉米。 他翻越数里,翻过一个又一个峰麓,穿越一个又一个湍急的峡谷。湿气开始造成威胁,每走一步,他都觉得身上痛得越来越难以忍受。正午的来临并没有带来丝毫温暖。温度在骤降。他气喘吁吁,每一口呼吸都撕裂般痛苦,每一口呼吸都吐出一团白雾。 森林开阔起来——曾经的农田现在已是一片沼泽。长指人沿着一条蜿蜒的小道穿过草丛,绕过灌木丛,走向一幢倒塌的建筑。废墟已经几乎与地面齐平,更像是一堆支离破碎的木材。 弗兰克躲在一间披棚?3后面,屋顶布满落叶,看起来沉甸甸的,窗户板条相互纠结,布满青苔。这间脆弱的小屋很宽敞但挑高很低。一个老旧的烧水壶上盖着一张肮脏的布,旧火炉上布满灰尘。出人乎意料的是,架子上的一排锡罐还是干燥的,居然没有被暴风雨打湿。通过板条的缺口,弗兰克搜寻着目标。它们消失了! 弗兰克眉头一皱。五个长指人都不见了。他扫视着湿漉漉的森林和沼泽地。什么都没有。废墟背后是一片连绵不断的空地,一览无余。它们显然已经进入了那堆废木之中。弗兰克等待了好几分钟,可周围一片寂静,再没有看到长指人进出。不论情不情愿,弗兰克都必须仔细查看这一片废木堆。他不知道吉米还剩多少时间。该死,他甚至不知道它们会对吉米做什么。 弗兰克压低身体向前爬去,一步步逼近废木堆。木板在霜寒凝冻的空气中刺向四面八方,一整堆木头看起来混乱不已。木头下面,布满苔藓的石筑地基被一簇簇黄草遮住了。木板之间的些许细缝下透出一片漆黑。弗兰克吓得发抖,往黑暗中瞥去。他没有看到任何动静,也没有亮光。什么都没有。 他发现长指人刚刚就是在与地基相平行的地方消失的。长满苔藓的石阶通往一个漆黑的古老地窖入口。恐慌开始在他体内发热、沸腾。他怎么能够进到那里去?下面可能有一大群那种怪物!他又怎么能看得清呢?他想起那些猫头鹰般的眼睛,不寒而栗。他真的准备好了吗? 弗兰克退回披棚,苦苦思寻着。 他要不要寻求增援?不,那些士兵现在已经在去多纳尔森要塞的路上了。再说了,谁又会相信他呢?到了早上,这里会挤满联邦军。这个念头战胜了他。还用说吗!格兰特的人一旦完全控制亨利要塞,马上就会朝着多纳尔森要塞前进的。当他们对多纳尔森发起进攻时,这些长指人可能还会出现。如果它们倾巢而出,弗兰克就可以大摇大摆地走进它们的老巢。但多纳尔森要塞比亨利要塞大得多。那会是一场大战,一场持久战。是的,就是这样——只需等待,一切就会简单多了! 兴奋一点一点消退了。弗兰克知道他不能再找借口了。如果再等下去,要救吉米可能就来不及了。 天空开始飘落片片小雪花。雪花落到潮湿的飘满树叶的屋顶上逐渐堆积,落到弗兰克血迹斑斑的破衣服上时却融化了。他又往披棚里面挪了挪,头撞到了一盏挂在吊杆下的锈迹斑斑的提灯。他刚才看到这盏灯了,也以为自己避开了,但他的身体没能对大脑的指令做出反应。他再也承受不住了。他身上脏乱不堪,又在现实的绝望和想象的荣誉中徘徊不前,精疲力竭。他甚至没有力气来看看飘雪。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在过去的24小时里,他差点被大炮轰成碎片,两次差点溺亡,被一棵大树击中,一整晚躲在大炮下面没合眼,在埃塞克斯号上的锅炉爆炸中幸存,还被联邦军开枪射击。昨天上午在那艘军舰上时,在弗兰克和战友们一起从还没修建完工的海曼要塞划船去往难逃一劫的亨利要塞途中,他还在想世界会变成什么模样。他知道变革正在来临,而且他宁愿死去也不愿意面对。可现在,24小时过后,世界并没有变。倒是弗兰克变了。 从昨天起,每个人都有所收获:蒂尔曼将军获得了撤退所需的时间,北方佬也占领了亨利要塞,连长指人也获得了大丰收,拖了不少尸体回来。这些该死的食尸鬼显然带走了吉米。弗兰克又获得了什么呢? 弗兰克开裂的嘴唇露出一个微笑。他获得了勇气。 他从杆上一把拽下提灯。虽然锈得厉害,但油壶里还有油,不过没有灯芯,提线的一边也脱落。看来地下探险它是派不上用场了。幸运的是,弗兰克在架子上的一个小盒子里找到了一些干火绒。他往每个罐子里都瞧了瞧。一个罐子里装着小苏打,另一个里面装着已经结成块的盐。他打开了唯一一个陶土罐子。一股腐败的植物油味扑鼻而来,他不由地皱起了鼻子。 他咯咯地笑了。过去住在这儿的人肯定做过玉米饼。用架子上的这些原料再加一点牛奶的话,他就可以烹制南部的主食了。想到玉米饼,他的肚子开始咕咕叫。他整整24小时都没有吃东西了。多希望能够跟吉米一起回到营地,烤一点玉米饼,再…… 一切都明朗了,弗兰克呆在原地。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突然一个激灵,他抓住了自己的夹克。经历了这么多事后,他要是把必需品搞丢了该怎么办?他掏出波特司令的重型左轮手枪,把它放在架子上。他为了拿到这把枪差点把命也搭上,但它不是必需品。他又拍了拍口袋,找到了。他带着感恩的心情,把一个小罐头按到胸口。里面装着吉米的救命稻草。 雷柏的辣椒。
1 2 英国皇家轻武器厂,又名恩菲尔德工厂,建于1816年。 3 北方军对南方军的蔑称。 13. 沼泽洞穴 弗兰克硬着头皮走到覆满苔藓的台阶边。他咬紧牙关,慢慢走进地下室,走进那一片漆黑。他右手颤抖着握着那把沉重的左轮手枪,左手举着一支火炬,悄悄走进长指人的巢穴深处。 弗兰克身体前倾,把火炬举到身前。火炬可不只是用来在黑暗中照明的,弗兰克拿它还有更大的用处。他生火的时候就十分小心:把剧照的封皮撕成条,然后将它们绑在一根木棒顶端。哪怕一根条带掉落都会令自己身陷黑暗,他不会冒这个险。可燃烧的画布碎片还是一个个从木棒掉落,身后留下一串仍在发光的余烬。 他在最后一级台阶停下,环视刚刚走进的这个恐怖的新世界。地下室是一个巨大的房间,不仅屋顶上覆盖着建筑残骸,屋内也是一片废墟。残骸在房间中心形成一根宽大的竖立着的支撑桩。泥土地面很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烂的气息,还有尿骚味。除了这堆混乱的废墟以外,弗兰克只模糊看到一条小路环绕着它。地下室的角落地面隆起,让人感觉这像一个洞穴。 这堆废木背后的远处传来了什么声音。是抓挠声,这声音让弗兰克流血的耳朵阵阵发痒,还有——那是咕咕声吗?那阵咕咕声轻柔而羞怯,让弗兰克想到了鸽子,或者是猫头鹰。说起来,他以前很是害怕住在他们家谷仓里的那只身形巨大的老猫头鹰!此刻他愿意付出一切,只要能让那只猫头鹰代替眼前这情形。他紧张地前后挥动手上的火炬,不想漏掉什么东西。腐朽的木架子歪歪斜斜地倒在墙上,石罐的碎片随处散落。 弗兰克蹑手蹑脚地绕过堆在房间正中的那一大片废墟。黑暗中,木板杂乱地堆叠着,边边角角诡异地伸向各个方向。他不得不集中全部精力,以免再撞到头。浓浓的烟雾缭绕在断裂的房梁和木板之间,他眯着眼睛,走进了迷雾之中。他上方的残骸发出嘎吱声。似乎轰塌的危险丝毫不弱于食尸鬼。绕过整个地下室以后,他发现了它们。 四个怪物吊在断梁上,就像随意挂在树上的猴子一样。它们长得惊人的手指似乎天生就更适合这样吊着,而且看起来离开地面也很舒服,爪子晃来晃去的。八只巨大的猫头鹰般的眼睛呈亮蓝色,滴溜溜转着,紧盯弗兰克。抓挠声和咕咕声消失了。它们一动不动,紧盯着他的火炬。 虽然仍旧弯着腰,但弗兰克发觉自己在它们的监视下,身子站得稍微直了一些,握着枪的手也不再颤抖。如他所愿,它们很怕火。 弗兰克意识到,那几个东西不只是挂在那里晃悠,而是在挖洞。石基已经下沉了,或者是被推开了。长指人悬挂在断梁上,同时用双脚刨着剩下的泥土。他意识到它们的脚长得十分像狗爪。刨松的土被推到一旁,堆成一个个的小土堆。弗兰克心底一沉,看来这不仅仅是一个废弃的单间地下室那么简单。 这是一个巢穴。 上方有什么东西落在了火炬上,火炬发出了嘶嘶声。弗兰克警觉地抬头望去,但除了木板什么都没看到——木板上正滴着雨水。恐惧感席卷弗兰克全身,如果火炬此刻熄灭,他就死定了。他无法保护火炬免受雨水的侵袭。他必须加速行动。 四个长指人仍然按兵不动,他顺势侧身靠墙前行。它们前方还有另一个房间——也许有很多个?那里漆黑如墨。那是不是它们的藏尸之处?弗兰克的右手边是另一个类似三角形的开口。他决定先去调查那块区域。里边隐隐约约传来什么声音,而他不想背对这个开口。但他就想背对那四个已知就在那里的长指人吗?它们这样紧紧地盯着他,几乎让他有负罪感了。他不知道它们的家园以前是否有过入侵者。他最后一次抖了抖火炬,这让那几个生物又了畏缩一些,效果令人满意。 弗兰克到达三角形的入口处。他将火炬朝里探了进去,没有什么异常反应。他做了一次深呼吸,踏进其中。地面向下倾斜,有的地方非常陡。地面的泥土被植物根系贯穿,虽然这多少缓解了坡度,但是地面泥泞湿滑,弗兰克踩滑了好几次,尤其是当坡道几乎倾斜到垂直角度的时候。就这样走了一段之后,他看到前方有光。 弗兰克极其困惑,也更加紧张。光,在地下这种地方?这怎么可能呢?他再次踩滑,这次摔惨了。他不可抑制地大口喘着粗气,还差点把火炬扔到了地上。前方传来了一阵混乱的动静,好像是有什么东西滚落到地上。弗兰克等到声音平息,再也觉察不到异样的时候,就继续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 泥土隧道通向一个房间。这个新房间比之前的地下室大得多。根系从上面悬垂,水顺着树根滴滴答答地流下来。晃眼一看,似乎这个房间里没有那些生物——但房间不是空的。哦,不,房间一点也不空。弗兰克差点当场呕吐。 房间里布满死尸,层层叠叠胡乱堆着。弗兰克曾经惊讶于亨利要塞堆放尸体的方式对死者不敬,而那根本没法跟眼前的场景相提并论。但这还不是让弗兰克的胃翻江倒海的原因。 而是真菌。 尸体滋生出了大量诡异的隐隐发光的绿色真菌。肿胀的尸体腹部上覆盖了一层,肉体外又长出了一朵朵巨大的灌木状的像花一样的东西。还没长大的真菌毛茸茸的,就像食物上生出的霉菌。长大以后的真菌才会固化变硬。真菌形如人脑,结构错综复杂,还有漩涡和沟壑。 弗兰克身边就躺着一个扭曲的南联盟士兵,他的衬衣已经腐烂了。就像早霜凝结在每一片草叶上形成精致的“叶鞘”,真菌遍布他每一根胸毛。一簇巨大的真菌丛正好长在他暴露的苍白的肚皮上。这是对遗体的终极亵渎。明显他已经在那躺了很久了,因为那朵形如人脑的真菌足足有2米高。 弗兰克盯着那朵沟壑纵横的脑形真菌,沉迷于那错综复杂的细节中。他走近了一些,脚下什么东西发出脆响。他僵住,一脸痛苦地看向脚下。他一定是踩到了被食尸鬼吃剩的人骨吧。但地上并没有骨头,而是堆满了小小的黑色的壳。弗兰克好奇地用脚尖踢了踢其中的一堆。它们形如山核桃壳,但带有光泽。毫不夸张地说,地面被这些壳覆盖了一层——还有一堆一堆的被推到角落。 弗兰克的内心混杂着迷惑、恶心,还有恐惧,他扫视着整个房间。他得挨个检查每一具尸体——这种工作本来就够糟糕了,还得不断重复去做,这就更恶心了。但没过一会儿,弗兰克就发现很明显绝大多数人都已经死了很久了。还有一些已经完全化脓腐烂,导致尸体上的真菌丛也跟着死亡了。因为失去了宿主,那纤弱的绿色光芒也变成了黑色。然而,绝大多数真菌,都在茁壮成长。 弗兰克在这个大房间里检查着。他讨厌在这里找到吉米,但更害怕在这里找不到他。尸体堆发出尿液和腐烂的恶臭。讽刺的是,真菌本身却散发出一丝淡淡的花香。事实上,就像丁香花的香味。弗兰克全身颤抖,努力忍住呕吐的冲动。 吉米不在这儿。弗兰克不得不经过那四个正在挖洞的长指人,进入那片可怕的未知的漆黑。他艰难地走过那条泥泞的坡道,很高兴离开身后那片可怕的场景。再次回到那个地下室,弗兰克担忧地发现那四个挖洞的长指人已经不见了。之前形成一个三维迷宫的木板和断梁,也不见了。弗兰克经过长指人之前挖洞的地方——通向另一条隧道——面对一个漆黑如夜的入口。 他停下来给自己打气。入口附近有一个翻倒的生锈的绞肉机。这让他想到了自己离开农场后的第一份工作:他负责清理一个肉类加工厂的地板。那是在堪萨斯城,吉米正是在那里救了他。他继续向前,进入巢穴深处。 通道突然转向,前方发出预警的绿光。弗兰克继续向前,来到一个巨大的房间,大到他的火炬无法全部照亮。他无法抑制地喘着粗气。这个房间虽然可怕,但却壮观得很,长指人在这里向外向下都挖了通道。圆形的大厅直径将近30米,形状就像一个巨大的浅漏斗。漏斗向下倾斜的“墙面”是由堆叠的尸体和寄生其上的发光真菌组成的。天花板由断裂的梁木和木板互相混乱交叠而成。这些乱起八糟的东西简直让人惊叹,它们顺着斜坡一路向下。顶上净高几乎有三米,还不算漏斗的底部,那在入口的下方,至少有六米。 弗兰克察觉到,在火光所及之外,有些他看不到的动静。他偶尔能瞟到一双圆圆的淡蓝色眼睛正在看他。尸体随处可见:绝大多数都是南联盟士兵的,绝大多数都刚死不久,他们灰色的长大衣在火炬的照射下反射出沉闷的光。鳞次栉比的脑形真菌丛顺着漏斗向下延伸。臭味灼烧着弗兰克的鼻子。是的,这就是在亨利要塞第一次发现长指人时它们身上的那种气味:刺鼻的猫尿似的氨气味。 眼前的景象加上鼻子里的气味——这一切都太让人震惊了。而且,与之前那个房间不同,这间里有食尸鬼。弗兰克避开洞穴边缘,提防着长指人,但幸好它们似乎也怕他。在远一些的地方,他看到一个长指人在向一名死去的士兵撒尿。弗兰克低头躲进一堆特别脏的木板下方,看到一个长指人在那儿,顿时怔住了。 就在他正前方,一个长指人一手抓住梁木悬吊着,另一只手灵活地在一棵真菌丛里捉东西。它那非同寻常的长手指熟练地从真菌丛深处捞出一只扁平的像虱子的昆虫。弗兰克看着它把那只虫子放进自己小小的嘴中,不由一阵恶心。当长指人碰到那只昆虫肥胖的腹部,虫子疯狂地蹬腿。接着它一下将虫子扔进自己嘴中。它的嘴以一种奇怪的旋转的方式蠕动,然后突然吐出残渣。昆虫被吃剩的残渣就是那种坚硬的黑色的壳,吐在地上看起来就像葵花子。 这个生物注意到了弗兰克。它瞪大圆圆的双眼,发出警告的颤音。它以一种惊人的优雅,从一块木板荡到了另一块——就像猴子一样——它狗一样的爪子刚刚好掠过尸体堆和真菌丛。眨眼之间,它就消失在了黑暗中。 弗兰克拼命压抑住内心的恐惧,下到了洞中。他嘎吱嘎吱踩过数以千计的黑壳,甚至差点滑倒。知道这些壳是什么后,他更觉得恶心了。如果说还有什么比吃死人更加骇人听闻,那就是尸体、真菌和昆虫这三者之间的诡异关系了。 巨大的脑形真菌丛从腐烂的尸体上长出,但其中许多穿着灰色大衣的尸体还没被真菌侵蚀,这些是刚被扔下来不久的。万幸的是,弗兰克不认识这里的任何人。他真不想看他们的脸,但又不得不看。他越来越深入真菌森林,有些真菌丛比他还高,有一些甚至已经触到了残破的天花板。脑形真菌的复杂结构十分迷人,那跳动的绿光也是如此。在恶臭的尿液的作用下,它们在尸体上生长得越发粗壮,绿光也越发明亮。 弗兰克从大厅远处传来的咕咕声中觉察到了危机,也感觉到黑暗中有很大动静,只是他看不见。他感觉到了自己头顶那猫头鹰般的眼睛。然后他看到了一张认识的脸庞。他找到雷柏了。 弗兰克跌跌撞撞来到雷柏已经毫无生气的身体旁。雷柏趴在地上,他灰色的大衣上沾染了少量的霉菌。他的脸庞被压在地上,大部分被闪闪发光的黑壳掩盖着。他的胡须从黑壳堆中探出,一只呆滞的眼睛盯着地面。他脸上沾了泥土,被食尸鬼尿过的地方闪着光。毫无疑问,他已经死了,这对他来说真的是解脱。 弗兰克哽咽着抽泣。他是不是本来有机会救雷柏的? 弗兰克此刻心情狂乱,他继续搜寻。周围不满的声音越来越大。长指人要来找他算账了。弗兰克避开又一具尸体,这具尸体姿势尴尬地躺在另一具已经沾满真菌的尸体之上。 是吉米。 * * * * * 这个大块头躺在这迷宫般的洞中的半道上,只是这数不清的尸体中的一具而已。顶上断裂扭曲的若隐若现的木板如同沉闷的云层,随时准备下点木矛雨在他们身体上。弗兰克冲到他朋友身旁,又兴奋又恐慌。吉米脸向上躺着,头和肩膀都沉到了土中,双腿搭在另一具死尸上——真菌已经开始在这具尸体上发芽拔高。他的双眼紧闭,浓眉放松,看起来很平静。 弗兰克匆忙看向自己的好友。在他一生中他从未感觉如此无助。出口如有千里之遥,还得穿过一个尸堆和脑形真菌丛组成的迷宫,食尸鬼可能隐藏在任何一簇真菌之下。微颤的咕咕声齐声穿过整个大厅。它们可能在任何地方,可能无处不在。弗兰克站在黑壳堆上,打开左轮枪的保险栓,时刻准备着。 吉米宽阔的胸膛被血浸湿了,他的灰色大衣从肩膀处被撕裂。黑色的火药印记清楚地表明他被击中了。弗兰克抽泣着,伸出一只流血的手指,放到吉米的脖子上。上帝啊,求你了,一定要让他活着!一记让人安心的脉搏传到他手上。他还活着!弗兰克喜极而泣。虽然还活着,但吉米已经被……感染了。他身上散发出尿骚味,被尿浸湿的地方,纤细的霉菌正在生长。弗兰克用力将他拖离尸堆,让他坐在昆虫壳铺就的垫子上。咕咕声越来越大,充满了整个大厅。长指人愤怒了!而且它们数量众多。 弗兰克急切地呼唤着吉米的名字,但这个大块头男人只是微微颤抖着。弗兰克心情狂乱,开始轻拍他的脸颊。吉米慢慢睁开双眼,意识清醒之后他彻底睁开眼睛。 “弗兰克。”他嗫嚅道,“什么……?” 他闻到了尿骚味、丁香味和腐烂味的奇怪的混合气息,皱起了自己的大鼻子。 “晚点再说,吉米!我们得离开这儿!” 吉米环视着这个诡异的洞穴。眼前的景象实在太过可怕,太过陌生,他的脑子还没能接受眼前这一切。只有头顶那若隐若现的木板引起了他的反应,他察觉到了威胁。吉米挣扎着起来,但又跌倒了。“我……我很虚弱,弗兰基。” “吉米!”弗兰克恳求道,“你必须站起来!” 弗兰克又拉又拽,还掐他,努力说服他,吉米也挣扎着跪起来。弗兰克能感觉到吉米到底有多虚弱,吉米以前从来不需要依赖弗兰克的力量。情况危急。 弗兰克把左轮枪放到他手中,催促道:“快拿着,吉米。看到什么动静就开枪!” 两人一起摸索前行。吉米摇晃得很厉害,他沉重的手臂搭在弗兰克脖子上,弗兰克感觉自己像是扛着一只牛腿。他们挣扎着,跌跌撞撞,但总算慢慢走出去了。周围的漆黑逐渐消散,但很快他们就被绿光笼罩。弗兰克将火炬举到他们前方不断晃动,危险近在咫尺,他觉得自己是那样渺小。开始吉米只是握着手枪在弗兰克身边垂着身子,但意识到他们身处险境后,他的力量开始增强。 弗兰克和吉米笨拙地拖着身子走出了浅洞。他们的靴子踩在滑腻的黑壳堆上,不停打滑,频繁磕倒在地。但最终他们来到洞穴边缘。当弗兰克拖着吉米绕到出口时,越来越大的咕咕声变成了回荡整个地下室的颤音,隐约可以感觉到上方的木头随之震颤,随时准备崩塌,或者说渴望崩塌。上方突然传来了什么动静,弗兰克抬头正看到一只食尸鬼在梁木间晃荡。然后火炬就被尿液淋了个正着,闪烁着眼看就要熄灭了。 弗兰克尖叫起来。他扔下吉米抱住火炬,用自己的身体保护正在冒烟的奄奄一息的火炬。烟雾刺痛他的双眼,但他看见火并未完全熄灭,火炬顶端灰烬处一道微弱的火苗轻轻爆裂。 颤音爆发为狂暴的怒吼。长指人全体猛扑而来,黑暗中空气随着它们的行动而沸腾。两声尖锐的枪声把弗兰克吓得跳起,一时被枪口的光闪到了眼睛。一个庞然大物在他身边重重倒地,砸到满地的壳上。一只食尸鬼被吉米射死了,浓烈的尿骚味飘散开来。 黑暗涌向他们。弗兰克固执地朝着火炬吹气,祈祷它再次复燃。另一声枪响划破房间,枪口再次亮起一道闪光。比起子弹,那道闪光引起了更强的尖叫。那群生物减缓了行动,但并未停止。吉米不断开枪,片刻之间,子弹已耗尽。 “弗兰克!”吉米吼道,“子弹!” 但哪里还有子弹?黑暗再次包围了他们,随之而来的,还有长指人。 弗兰克的后背被沉重的躯体不断撞击,爪子也在抓他。他痛苦又恐惧地尖叫着,但仍然站着,稳住双手,不惜一切代价保护火炬。火炬正慢慢燃起,但还太微弱,不足以拯救他们。风声阵阵,骚乱不断——碰撞、撕扯、痛呼、疲软。身边的吉米咆哮着与食尸鬼厮打,一个个被他扔出去后尖利地叫唤,但又有更多的食尸鬼涌上来。又把一个长指人猛掷进黑暗中后,吉米抬起手,想从头顶乱七八糟的天花板上抽出一块木板作为武器。一暴露自己,他就被两只巨大的食腐怪物按到了地上。 再这样下去他们俩都要死在这里了。此刻只能背水一战。弗兰克伸手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锡罐。他无视身边的战斗,小心翼翼地打开盖子,抓出了一撮他的秘密武器,撒到火炬上。 空气中火光一闪而过。片刻的光明下,吉米跟两只食尸鬼扭打成一团,此外还有十几只正从空中翻越而来,如同杂技演员。它们冲着火花嚎叫,有几只甚至因为太过恐慌而摔到了地上。弗兰克又撒了一把粉末,终于火炬恢复如初。 长指人尖叫起来,迅速越过地面的虫壳逃窜而去。火花四射,但仅仅绽放了一瞬间,马上又黯淡了下去。弗兰克不断重复,让火炬不断喷溅出炫目的火花。吉米笨拙又吃力地开始往外逃,弗兰克紧随其后。愤怒的颤音达到一种高潮,但长指人仍留在它们的巢穴中没有跟来。弗兰克还没反应过来,他们就已经冲进了那间地下室。 他们马上就成功了! “吉米,不!” 吉米的头撞到一根隐蔽的梁木。他像石头一般倒下。 弗兰克惊慌失措地回头看向那个生满真菌的洞穴的入口。食尸鬼的颤音在黑暗中越来越近。他紧紧抓着火炬,但并没有准备好面对怪物的攻击。他祈求上帝能让自己把这该死的地方整个点燃,但实在太潮湿了。食尸鬼苍白的脸庞已经出现在了火光的照耀之中。弗兰克抓起他仅剩的最后一把秘密武器,最后一次制造出炫目的火花。颤音随之转为尖叫,在这紧要关头赢得了一点时间——但也只有几秒钟而已。火花一个一个相继熄灭,黑暗再次包围他们。 完蛋了。 就差一点儿了!弗兰克已经看到了阳光穿过中央巨大的梁木堆照射进来。但吉米实在太重,他没法把他拖到安全之地,况且他根本没那么多时间,想想就很泄气。他必须马上想些办法出来。他的视线落到破架旁边的那些石罐上。外面的披棚曾经是个蒸馏室,如果罐子里装的是自酿威士忌呢? 弗兰克双手抓住那些碎片,迫切想找到一个完好的罐子。苍白的脸颊和油腻的皮毛冲进来了。在最后一刻,弗兰克找到了!他拧开盖子,把罐子凑到自己鼻子下面。里面装的是桃子酱。弗兰克狂怒地把罐子砸向领头那只食尸鬼,离他只有一两米远。那群怪物冲向了他们。 弗兰克扑在了吉米身上,哪怕此时食尸鬼已经将他们团团围住。一只食尸鬼猛扑向他,撞得他没法呼吸。它立刻抓住他的手臂。这个动作发生在一瞬间,但是恐慌强化了弗兰克的感官,他能感觉到它的每一根手指的每一部分都缠绕着他的手臂。这个生物以惊人的力气把弗兰克和吉米分开。弗兰克疯狂地挥舞自己的手臂,感到那紧握的手放松了一些。他甩开那只手,又掉回吉米身上。 第二只食尸鬼扯住他一条腿。数不清的关节锁住弗兰克的四肢,他的噩梦成真了。他挣扎着,咆哮着,又踢又蹬——但这一切都是徒然。他掉进了一群张牙舞爪的散发着恶臭的身体中间。绝望之下,他直接滚向火炬。但他身上的衣服太湿了,没能着火,不过那群生物的惧怕给他开了一道口子。他第三次扑到吉米身上,只是这次他不只是想要护住那个大块头。他拍打撕扯着吉米的衣物,直到找到他想找的东西:他的酒瓶子! 当长指人再次撞到弗兰克身上,他把白兰地全部泼到火炬上。火焰升腾,灼到了怪物,也灼伤了他自己。食尸鬼们颤抖着,畏缩着,但并不撤退。 整支火炬很快熊熊燃烧,包括手柄,但弗兰克继续拿着它,朝着敌人快速挥舞。他的双手被烧得痛苦不堪,但他还是不放手——他不敢放手。随着火炬在空中飞舞,火花四处飞溅。他跪下身子,把白兰地撒在他们周围的地上,用火炬引燃。火焰很快沿着酒精四散窜开,但这就足够了。 攻击到此为止。长指人逃回黑暗之中。 “吉米,醒醒!” 他把白兰地洒到吉米脸上。吉米皱起眉头,但并未醒来。弗兰克恼火地用一只黑黢黢的手撑开他的嘴,把最后剩下的白兰地倒了进去。手上的痛感如此强烈,他忍不住扔掉酒瓶,瓶子刚好落到吉米脸上。这个大块头家伙被呛醒过来。片刻之后,两人相互搀扶着,踉踉跄跄地踏上腐朽的地下室台阶,回到了光明的、下着雪的人世。 弗兰克和吉米一瘸一拐地穿过沼泽地,直到回到披棚才瘫下。弗兰克重重地坐在铸铁的炉子上,筋疲力尽,再也动弹不得。吉米靠在结骨嶙峋的松木上。两人一起望着肆意飘飞的雪花。不管是下雪还是下雨,天空总是沉沉欲坠的样子。吉米摸到了左轮枪有刻纹的那一侧,然后突然皱起眉头。 “你在哪儿搞到的这个,弗兰基?” 如果是昨天,弗兰克可能会兴奋地上蹿下跳,希望能取悦吉米。但现在他为自己赢得了保持稳重的权利。仅仅是张开嘴皮都很困难,不过他还是回答道:“那是波特司令的。” 吉米歪着头,审视着他。最后他抬起眉毛,表示迷惑:“那么你是怎么搞到联邦军司令波特的手枪的?” “昨晚我跟着你的。” “什么?”吉米爆发了。 “我觉得你会需要我。”弗兰克急忙解释道——不过没有摆出他通常的谦卑态度,“所以我就跟着你上了炮艇。你逃跑之后,我……我就留在了炮艇上,多待了一段时间。” “我以前从不知道你会撒谎。”吉米怒容满面。 “我没有撒谎。”弗兰克为自己辩护。他实在是太累了,没有力气争吵,“埃塞克斯号爆炸的时候我就在上面。” 吉米的眉头从轻蔑转为愤怒。“别撒谎了,弗兰克。你到底怎么回事?你甚至都不会游泳,看在上帝的份上!” 弗兰克在吉米的盛怒之下畏畏缩缩,但,再一次,他没有以安抚的语调来回应。他只是简单地说:“我现在会了。” 吉米张开准备反驳,但突然停下。他的好友确实和以前有些不同了。片刻之后,他轻笑起来。最后他说:“这些年来你像只狗一样跟着我,胆小得连自己的影子都害怕。然后有一天晚上——当时士兵们告诉我你最后逃跑了——但事实上你却是跟着我执行了一个秘密任务——深入敌后,上了一条船——那时你还不会游泳——然后你又从那该死的潮湿的地下噩梦中救了我。” 弗兰克肿胀破皮的嘴唇微笑起来。 吉米望着雪开始沉思。“还记得在堪萨斯城时你跑出去的时候我有多生气吗?” 弗兰克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我之前冒着生命危险跟一群天杀的爱尔兰混蛋搏斗救下了你。我把桌子从你身上拉开时,你那么害怕——怕得要死,结果你干了什么?你直接冲到街上,去撞一辆该死的马车!” 弗兰克沉默不语。他一直羞于自己的过去,只是之前一直不肯承认。但吉米并不是在责备他,相反地,他是在为下一刻做铺垫。大块头家伙把波特司令的左轮枪递过来:“你总是让我惊讶,弗兰基。拿着,这是属于你的。你赢得了它。” “昨天我甚至都不想碰它。”弗兰克评论。 “是啊。”吉米表示赞同,“但不管怎么说,有那些火药你做得更好。” “什么火药?” “在洞里,你用来吓跑那些东西的。” “那不是火药,”弗兰克解释道,“是辣椒。” “辣椒?” “对的。” 吉米的眉毛几乎抬到了发际线。弗兰克沉默地等待着。吉米重复道:“辣椒?” “是的,吉米。红辣椒。有些调料是能燃烧的。” 他轻声笑起来,说道:“你真是个怪人,弗朗索瓦。但你干得不错。干得漂亮。” 第3部分 蓝色驯鹿号

14. 1859年8月23日 库柏紧张了起来,斜眼看着船长安德斯。他为什么是这个反应?安德斯本来是个强壮的人,习惯来回踱步,但这会儿却像挡在眼前的冰山一样,一动不动地站着。安德斯一生都在跟那些冰巨人打交道,并且在许多方面,他也与它们并无二致。他一样有着生硬而冷酷的外表,一样深不可测,一样冰冷,一样杀过人。 极地的严寒穿透了库柏的皮毛大衣,他因此放开了栏杆。木栏杆比空气还要冰冷。不过他已经习惯了严寒,也不介意把自己缩成一团。安德斯则是毫不在乎。这位船长正瞪着撤退的英国皇家海军舰艇福克斯号。舰艇径直驶过散冰,冰块的撞击声回荡在空中,奏成一支毫无节奏的歌。她驶向了那个有生气的人间。目送她的离去,库柏有些难过。福克斯号是数月以来他见到的第一个做工精细、理性的人工建筑。但更让他难过的是,他已经开始怀念这世上为数不多的、能真正与他感同身受的同伴们。北极无法被解释,只能去体验。 更重要的是,福克斯号是来送信儿的——显然送来了让船长很不安的消息。库柏在远处目睹了划艇从福克斯号返回,目睹了安德斯怒发冲冠。人称“诚实乔治”的那位水手,载着船长艰难地划过笨重的冰块。有那么一刻,他差点让船长栽进水里。如果那是别的哪个倒霉蛋,而不是脾气暴躁的船长,库柏早就开怀大笑了。然而让人担忧的是,船长既没有勃然大怒,也没有出言辱骂。他在福克斯号上听来的消息,让他成了一个郁郁寡欢、随时都有可能爆炸的炸弹。唯一比说话的安德斯更糟糕的,就是沉默不语的安德斯了。 “狗娘养的!”安德斯最终开口,对着冷风咒骂道。凛冽的寒风将这句话刮进库柏耳中,卷走了他的体温。但安德斯没有再说什么。他言简意赅是常有的,可脏话只骂了一半就稀奇了。 这是一片名副其实的未知海域,但库柏本来也不喜欢走定期航线。但在海上把握时机至关重要,在任何海域都是如此,特别是在纬度高于66°的海域。他必须把安德斯拉回到工作上,有些事情该做决定了。他的胃在痉挛,好像他刚吞下一整壶沸腾的神经。他很清楚会面临什么。他扫视着甲板,但那里空无一人——没有帮手,没有可以转移注意力的事情,也没有盟友。库柏不得不独自应付安德斯。只能这样了。这个身形瘦弱的男人怯生生地问道:“您在想什么?” 安德斯的麻子脸抽搐着,涨得通红,脸色先是冷漠,随之化为愤怒,接着转为不敢置信。他似乎忘了严寒,忘了福克斯号,高声咆哮道:“我在想什么?” 库柏已做好准备面对安德斯。至少没有水手会听到。也许吧。 “我在想麦克林托克这个狗娘养的混蛋,你这该死的蠢货!”安德斯怒吼着,“现在我在想你也是个混蛋,竟然问这么明显的问题。” 库柏的胃还在痉挛,他祈祷——再次祈祷——大副麦克罗伊能出现在甲板上,他急需一个盟友。更准确地说,是一个盾牌,因为只有机智的大副才能让安德斯闭嘴。但麦克罗伊没有出现,而库柏可不是这块料。安德斯仍然怒气冲冲。不管库柏说什么,在他看来都是蠢话。船长会问他的意见,然后责骂他给的回答太愚蠢。安德斯憎恨愚蠢。库柏会被骂得浑身发抖,接着船长就会骂他是个懦夫。安德斯还憎恨软弱。 安德斯憎恨一切。 然而船长的斥责已经不能再伤害到库柏了。让库柏发抖的是严寒,而不是言语。他知道自己的角色是什么,但并不喜欢。他的角色就是避雷针。 “麦克林托克?”库柏提起这个话头。 大风刮过安德斯浓密的黑发,撩起他的连鬓胡子?1,把它们吹得躲在了下巴下面。他的胸膛几乎和肩膀一样宽阔,十足一副顽固相。他的腹部大而有力,虽然圆滚滚的,但似乎全是肌肉。他的体型和他的性格一样,透露出强大的力量。安德斯是那种从对抗中汲取养分的人——和他的船员、和北极、和生命对抗。库柏从来无意与之对抗,但却总是刺激到船长。“麦克林托克?” “对!”安德斯吼道,“该死的麦克林托克。我简直都想去追那个混蛋了。” “绝对不行。”库柏坚定地说。 安德斯投射来的目光充满了惊讶而不是毒辣。他尊重坚定的人。库柏稍稍放松了呼吸。 “我都不确定是不是该相信他。”安德斯继续说道,黑眸重新望向远方渐渐消失的黑箱子,“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撒个那样的谎。” “所以你是觉得他对你撒谎了。”库柏说,“这就是你生气的原因?” 安德斯盯着福克斯号,舰艇收紧三角帆躲过了一块凸起的冰。船帆在空中一张一合,就像一部哑剧。这样的海域总是有风,不过这阵风特别强劲,吹得连蓝色驯鹿号都颠簸起来。 “洛根。”安德斯解释道。但他仍望着远方,没有看库柏一眼。 “别再来这一套了。”库柏反驳道。他其实早就知道会这样了。威利·安德斯是个很冲动的人,总是在冲动之下做出命运攸关的决定。当然,安德斯眼下还有个任务要完成,但他之前已经表示了,想跟随极地前辈洛根的脚步。库柏不下一百次提醒过安德斯:“豪威尔先生不会赞助——” “闭嘴!”安德斯怒吼道,“我不想再听到什么豪威尔了。他可不在这儿。不准再提他了。” “他的钱决定了他的分量。”库柏指出。 “所以你现在是个银行家了?”安德斯傲慢地提高了音量,“这里同样没有银行家说话的份。你到底有没有一块硬骨头?洛根是个有勇气的人,他什么地方都去过。这就是他被授予爵士称号的原因,你到底懂不懂!” “客观地说,”库柏坚持道,“威廉姆·埃德蒙·洛根花了多年的时间来采集矿物样本,而且他得到了加拿大地质调查局的许可和支持!我也同意——我之前就说过——你不需要这类许可,因为我们身处法外之地。但他行事有计划。另外他也不是什么地方都去过,你很清楚。他避开了遥远的北极,因为太危险了,也与他的总体计划不符。你有计划吗威廉姆?还是你做事只凭家伙?2根本不经大脑?” “至少我有家伙,你个该死的娘们儿。”安德斯讥笑道。 库柏嘴角扬起一抹微笑,这次他要把这种刻薄反击回去。 “我已经掌握了天文导航,但这跟您的睾丸导航相比可就相形见绌了。”他反击道,“我希望以后维多利亚女王封您为爵的时候,您也会这么跟她说。” 威利?3张嘴准备还击,却突然停下。他睁大眼睛,那张丑陋又僵硬的嘴浮起狞笑。 库柏胸口作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恐惧,虽然他知道自己的话正是安德斯需要的。库柏是船上等级最低的军官,但正因为他的级别,船长与他交谈时从未因有所保留。他们的关系错综复杂。从安德斯的私人生活到工作决策,他们无所不谈,这些对话自始至终都是怪异的、带欺侮性的、单向的。库柏扮演的是一个让人头疼的角色。他告诉自己这只是戏谑的争吵而已,但跟安德斯的争吵从来都不只是戏谑。他听说过安德斯会虐待不听话的船员。他相信这是真的。 “你没有见过伦敦举办的世界博览会,库柏。”船长说,语调居然有些梦幻般的憧憬,“1851年的时候你还忙着制作地图、在丛林中与野人追逐嬉戏。‘万国工业博览会’,全称是这样的。加拿大的样品被展示给全世界——所有样本都带着洛根的名字!说起那件事,你这喜欢土著的家伙,你连几年前巴黎举办的那次都没见过。你从没到过巴黎,对吧?不是我喜欢那些法国混蛋,但你要知道,巴黎就是巴黎。” 安德斯船长是个纯正的英国人,总是喜欢挖苦法国人。库柏来自美国缅因州,但他祖上显然是法国人。安德斯乐此不疲地坚持认为库柏这样的出身背景很丢脸。他还喜欢把库柏的妻子称为印第安人。初级军官不知道这种想法到底从何而来。安德斯见过库柏夫人——绝对的金发碧眼的库柏夫人——所以他觉得这整件事很是逗人,丝毫不认为自己无礼。 虽然威利与人争论时粗鲁而强势,但他这点说得很有道理。他是个阅历丰富、备受尊敬、技术高超的船长。他这来之不易的名声,使得他的咆哮更有说服力。如果说有谁会将北极圈翻个遍,只为寻找矿物资源或煤炭——洛根宣称加拿大自治领地没有这些资源——那人就是威利·安德斯。库柏在很多方面都不喜欢船长,但那也仅仅是因自己——和其他人一样——完全被安德斯折服了。库柏在安德斯故作强硬,但每一分钟都撑得很辛苦。他宁愿避免对抗。 福克斯号消失在一座残破的冰山后,向更安全的海域驶去。那里靠近帕里群岛?4,在冰山外延的最南边。冰山的边缘温度最高,在夏季时会融化磨损,造成冰山位移。冰山位移意味着危险。但即便纹丝不动也很危险。此时船只定位就是个圈套。不,库柏没法责怪福克斯号返回了英国。北极夏季那炫白、永恒的极光正在衰弱。不久之后就将是刺骨寒冬和让人崩溃的无尽黑夜。 “我不能跟随洛根了。”安德斯终于接受了,又匆忙补充道,“也不是因为没有豪威尔先生,而是考虑到那老婆子的钱袋。” 库柏仍然不知道福克斯号的船长到底透露了什么消息,依旧缄口不言。他只知道,“那老婆子的钱袋”指的是找到消失的富兰克林北极探险舰队即可获得的公开悬赏。 “确定福克斯号还没……?”库柏急切地问道。 安德斯的视线又回到了耀眼的浅蓝色冰山上。豪威尔先生把驯鹿号租给这个人,库柏觉得真是不可思议。安德斯独身一人,连假期他都是在各地的码头度过,要么在妓院,要么在酒馆。他也许从未考虑过,其他船员可能希望活着回到家人身边。 “九点了,库柏先生。今晚值班前去睡几小时吧。把那个爱尔兰醉鬼带过来。” “还要过一个小时才轮到他值班。” “胡说八道!”安德斯吼道。“你以为值班这事是谁说了算?叫他过来。” 库柏端详着安德斯脖子上因愤怒而突起的血管。安德斯为什么不告诉大家福克斯号带来的消息呢?胡言乱语可不像安德斯的作风,隐藏自己的意图也不像。库柏怀疑安德斯要草率行事。而在北极圈内,草率意味着危险。 * * * * * 高级船员舱总是黑漆漆的。低矮的天花板让舱内更显昏暗。一盏灯在咝咝作响,勉强能照到医生弓身研究的那本书。斯蒂格·詹森医生骨瘦如柴,行为诡异。许多人误以为他是个残疾人。瘦骨嶙峋的手臂和硌人的手肘让别人对他敬而远之,得以给他留下一片私人空间。虽然船舱狭窄局促,但斯蒂格没必要担心库柏靠得太近,因为两人互相厌恶。跟安德斯一样,詹森也因库柏的国籍对他登船表示厌恶。而对库柏来说,他讨厌斯蒂格的脸,那是一张因自我施压而过于苍白、瘦削的脸。他的眉毛十分浓密,中间没有隔断,几乎长到了前额,此刻正因他在研究的东西而扭曲着。 库柏更愿意去关注房间里的另一个人,他正在最里边的铺位睡觉,几条毯子松垮垮地盖在他身上。一只裸露的手向外伸出,指关节上纹着I-R-I-S-H?5的字样。大多数人都戴着手套睡觉,罗里除外。他喜欢寒冷。 罗里·麦克罗伊是船上的大副。他是个好斗又可靠的人——铁钉一样强硬,曾经是个酒鬼,这两件事他十分引以为傲。他不只指关节上有文身,手臂上也有。他脖子的一侧,耳朵正下方,用爱尔兰语刻着“爱尔兰万岁”。库柏为此惊叹不已,那该有多痛啊。毫无疑问罗里文身那会儿肯定醉得毫无知觉了。罗里不难招人喜欢,除非被安德斯船长惹火,他还是很随和的。虽然算不上朋友,但他是个很有教养的中年人,很可能是库柏在这船上最好的同盟。 罗里睡觉时总张着嘴。他的牙齿小而均匀,不过两颗门牙之间有个豁口。他的胡子修成一条细线,悬在嘴唇上方。库柏轻轻摇他。“罗里,船长叫你。罗里,快醒来。” 罗里咕哝着什么醒了过来。他朦胧的双眼瞬间清晰起来。“该死!我是不是迟到了?” “不,没有。船长想见你。这会儿才刚过九点。” 罗里伸腿踩地,手指理顺灰白的头发。“都还好吧,曼尼?” 库柏点头:“算不上。福克斯号带来的消息让他很不安。祝你好运。” 罗里苦笑着出门了。 库柏爬到上铺。他是这船上等级最低的军官,所以床铺是最短又最高的。这小小的、离天花板只有半米多高的床铺,就是他唯一的私人空间。他辗转反侧,与胃痉挛斗争着。他那几乎冻硬的床单发出沙沙的声响,引得斯蒂格对他怒目而视。库柏翻身过去不理会他。 他真的累了。他与安德斯之间伤脑筋的谈话总是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每次谈话过后,他都忍不住反复加以分析。在安德斯粗鲁的举止面前他是否仍保持得体?还是一副软弱样?估计安德斯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对他人造成的这种影响。他绝对不会浪费时间来反思说过的话。但库柏就是忍不住。 虽然极度好奇福克斯号的麦克林托克船长到底带了什么消息,但他还是努力从脑子里挥去这件事。更愉快的消遣还在等着他呢。冰冷的床单上堆着各式各样他用来制图的物件。他的常用工具,比如水银盒人工地平仪、经纬仪,以及六分仪都还在舵手室。但他最喜欢的行头都在床铺上躺着。它们只适用于陆地测量,在海上毫无用处。他之所以带着它们,是因为这些陆地上用的工具让他感觉离家近一些。 虽然床上一片漆黑,他还是拿出了他最珍爱的一件纪念品:缅因州的地图,这是他用四张彩纸亲手制作的,记录着他的幸福时光。他把地图粘到一块布上,刷上清漆,然后用一只木制滚筒卷起。他展开地图,怀念地叹了口气。 伊曼纽尔·库柏来自华盛顿郡缅因州的马奇亚斯。他为自己的家乡深感骄傲。到蓝色驯鹿号任职之前,他曾经是个测量员兼制图师。那些日子似乎已经很久远了,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另一段生命。这个地方怪异得超乎想象。哪个正常人会离开家乡,离开妻子——不管他是不是喜欢她——还有他珍爱的女儿,来这个地方?在北极,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虽然他从来不曾真正独处。 又一阵刺骨的劲风吹得蓝色驯鹿号摇摇晃晃。那不是一阵短促的疾风,而是持续了好几分钟的真刀真枪的大风。库柏集中注意力用戴着手套的手指触摸着地图上雕刻的东西,不去理会狂风。上面没刻他的名字,而是一幅小小的画:一朵云鼓着嘴在吹散海面上的云朵。他过去很喜欢风。在很久以前,他把洗好的床单悬挂起来等着晾干,他就见识到了风的力量。噢,当他利用风的力量放飞风筝的时候,他笑得多么开心! 他从小就梦想着能驾驶帆船,为了捕捉风、驾驭风、控制风。现在想来真是愚蠢,不,简直是夜郎自大。但他仍然渴望与风嬉戏。他渴望着,在春天里和他可爱的小女儿阿普丽尔一起,到桑伯恩湾上方的山坡上去放风筝。 记忆的潮水侵袭而来,他几乎放声哭泣。哈!当年他在测量缅因州的乡村小路制作地图时,曾给里程表组装了根桅杆。当然他驾的是辆马车,不过风力减轻了马匹的承压,轻而易举,真是开心。碰到风力和路况恰好时,他真的让马车起航了!想起老马艾格尼丝为了跟上风的脚步而疯狂奔跑,还有看到他们飞驰而过时农夫们目瞪口呆的脸庞,库柏微笑起来。 他也卖地图。为了演示制作刻有顾客名字的个人专属地图版本轻而易举,他向顾客们展示了他雕刻的风。地图卖五美元,还附赠一个故事——制图师驾船出海奇遇记。19世纪50年代时缅因州盛行制作地图,当地报纸上刊登的广告比他更快一步,一家家办事处纷纷成立,为顾客提供预订服务。最终,虽然生意做得不怎么样,他却成了一个优秀的测量员。 他的鼻尖都被冻得生疼了,但穿着大衣戴着手套在床上躺着还是很舒服。当航海官员虽然还不过几个月,但他已经学会了怎样在数月没有睡过一晚好觉的情况下过日子。轮班只允许他休息不到五小时的时间。所谓的睡眠不过是零零散散两小时的打盹而已。他闭上眼睛,开始小憩,脑中阿普丽尔、风筝和风的样子挥之不去。
1 19世纪欧美流行的一种蓄须方式,胡须在脸颊两侧跟鬓角相连,长度较长,下巴处剃光。 2 原文balls在此处为双关语,既指“勇气”也指“睾丸”,下文的“睾丸导航仪”与之对应。 3 船长威廉姆的别称。 4 位于加拿大北部纽纳武特地区巴芬区,北磁极在其中的巴瑟斯特岛附近,属于伊丽莎白女王群岛的一部分。 5 意为爱尔兰人。 15. 她会咬人 库柏的眼睛一直在寻找日落。几个月以来,他被越来越多的黄昏戏弄着——这儿的黄昏通常都跟新英格兰的正午一样明亮——但今天会有一个真正的日落。午夜已经到来,但再过不到一小时,太阳会重新照耀冰山,将它们照得晶莹剔透,炫人眼目。这天的日照记录是23小时34分钟。库柏很久以前就学会了怎样适应夏天持续的日照。但还没有什么能让他摆脱对冬季无尽黑夜的恐惧。 他大步走到露天甲板上,严寒啃噬着他的脸。鼻尖仍然冻得生疼。高处有几张风帆已经完全展开了,风速非常稳定。蓝色驯鹿号正以大约每小时五海里的速度前行,他估计。北极的午夜安详而美丽,但还远远称不上安静。实际上就像战场一样嘈杂喧闹,混乱不堪。咒骂声、爆炸声、撞击声被数英里之外的冰山反射回来,那声音,就像是一个聋子指挥着乐队奏出的曲子,一阵接着一阵。这支曲子叫做:北极冰川破裂碰撞交响曲。 今晚的风一如既往的刺骨,但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样的严寒跟刮到新英格兰的极地冷空气根本是两回事。船上的木匠还建了一座相当稳固的房子,来保护舵手和那些敏感的制图设备。库柏感激地走进这座避风处。有个人缩在舵手室的屋檐下。 “晚上好,库柏先生。”那个人问候道。他皮肤光滑,轮廓分明,嘴角处有一颗显眼的痣,像一只想爬进他嘴里的虫子。要不是那颗痣,他就是一个典型的法国人:身材短小、肤色较深、相貌英俊。 “晚上好,皮埃尔。”库柏回答,跳了一下好把身子再往大衣里缩一缩。船正驶过一座巨型冰山,他打算检查一下航向。报警器的闪光引起了他的警觉,但他完全信任这位舵手的能力。只要皮埃尔还守着,他们就不会撞上什么。不过,虽然这个法国人很可靠,却还是可以调戏一番的。 “我看见你和诚实乔治在划艇上差点把船长撞翻了。”库柏说道。 皮埃尔懊恼地笑了:“是的,先生。那差点就成为一个……不幸的……转变。” “你很善于轻描淡写,舵手。” 皮埃尔口音很重,但他完全掌握了英语。虽然难听,但他这种口音在法国人里是很常见的。他用词不像英国口音一样用缩写词,只是有些大舌头。他精通英语语法,比库柏差一些,但比安德斯和麦克好多了。 “独眼D跟乔治好好聊了一番。”皮埃尔汇报道,“噢,我那本书给你吧,先生,如果你想看的话。” 在北极,任何新的刺激总是让人欢欣鼓舞。库柏问道:“书名是什么来着?” “《La Tragédie dHomme》。” “《人类的悲剧》。”他翻译道。库柏法语说得很流畅,他母亲来自布列塔尼?1,“对,我想起来了,听起来很鼓舞人心。” “这本书是对奥匈帝国革命的评论。我觉得你可能会喜欢,毕竟美国也是在人民的反抗中发展前进的。” “美国南方没有威胁说要反抗,皮埃尔,他们是威胁着要离开。即便是如你所说,内战和革命二者之间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那只取决于哪一方获胜。” “在这件事上并非如此。”库柏纠正道,“如果南方赢了,那只会让他们要离开的威胁成真,不会改变其他自由州的任何事情。” 舵手皮埃尔·沃拉尔来自加勒比海马提尼克岛的法国殖民地。因为家乡经济不景气,他外出谋生,但他没去法国而是选择了美国。豪威尔先生把蓝色驯鹿号租给安德斯时,把他作为船的一部分附赠。因为这个缘故,以及自己对讲法语的渴望,自然使得库柏对船上另一个讲法语的人很友好。也许这是库柏在蓝色驯鹿号上唯一能与船员共享的温暖。 皮埃尔没有再多说。他棕色的双眼熟练地扫视着周围的冰山。库柏同样注意到他们正被密集的冰山包围着。右舷不远处出现了一个粗糙的轮廓,那是一座快速移动的冰山——上面布满了尖锐的突起和冰瀑,随时可能穿刺、撞毁他们的船。 没有一座冰山看着眼熟。库柏刚到北极时,认为冰就是冰。作为土生土长的缅因人,他见过很多冰。而北极航道的冰,形态各异,在不同的阶段,冻结与融化、崩解和凝结都有所不同。操纵着船穿过这样的航道好几个月后,他才学会准确分辨冰的不同形态。那天下午他们驶到帕里群岛附近的一条航道,航道两侧陆地绵延。那是一个冰山位移频繁的地方,因此总是一片混乱。 此刻他看见的景象却完全不同。他看到舱门边是一块巨大的半冻结的冰,右舷边有一块粗糙的迅速移动的冰。十几个巨型冰山戳向空中,预示着将会有大面积的崩塌。当一个冰川崩塌后会产生一座冰山,还会分解成许多危险破冰。 这片海非常危险。 库柏问道:“我们进入这条航道多久了?” “在麦克罗伊大副值班的时候就进来了,先生,十点钟时。” “知道这是哪里吗?” “不知道,先生,这是片未知海域。” 库柏点点头,毫不惊讶。据水手们所知,他们已经没头没脑地航行了几周了。这个世界上大概只有几个人知道这片海域。库柏仔细检查着海面,然后指着远处三座隆起的物体。“那一堆看起来是半冻结的,很难控制。看到那些冰山的形态了没?” “哪些冰山,先生?”皮埃尔问道,不过他的眼睛还锁定在粗糙的右舷上,并没有向远处看。 “左舷远处的那三座。”库柏给他说清楚,“我觉得那一堆在旋转。” 皮埃尔咕哝了一声表示赞同,对潜在的危险已心领神会。“的确如此。” “Le désespoir de rien,皮埃尔。” 他笑起来:“是的,永存希望。” “不管怎样,谢谢你的书,其实我读法语不如我说法语好,但我很期待尝试。” 库柏差点就要温和地责备一番了,但还是忍住了。给北极这种地方带来任何令人沮丧的东西都不是个好主意——当然,莎士比亚写的悲剧除外。但皮埃尔宣称《人类的悲剧》只是个道德剧,所以在亲自读过之前,还是保留意见吧。 反常的“高”温让库柏有些不安。北极的“高”温也还是在零度以下,但几乎足以引起冰川“暴动”了,因为冰川的移动速度加快,移动方向也更加不受牵制。此外,融雪和冰层上可爱的霜花的重要性可不止在于它们的美。看到这些毛茸茸的小东西就知道冰层下面藏着什么。 蓝色驯鹿号划破浮冰和清澈见底的水面。暖和的天气还撤掉了另一道非常重要的安全网。落日的余晖倒映在清澈的水面上,让人甚至看不见水下几厘米处隐藏着什么。在这茫茫天地间,冰层、融雪和清晰的倒影纵横交错,人们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棋盘上却无法知道上帝会棋落何处。那一块块平静的水面让他最为紧张。 库柏离开舵手室,大步向船头走去。他在甲板上经过几个正在瞭望的水手身旁,刚刚发出警告的大副麦克罗伊也靠在栏杆上。夜晚的高温同样让这个爱尔兰人发愁。他们驶入一片风力较弱的海域,头顶上的船帆便垂了下来。 “晚上好,曼尼。”麦克罗伊问候道。他敞开大衣没有扣上,也没有戴手套。库柏虽然对寒冷并不陌生,但看到这一幕还是敬畏地摇了摇头。对于北极的老手来说,华氏25度?2等于是过夏天了。 “多么美的夜晚啊。”库柏说道。 “是啊,就像一位美人。越是美丽……就越是危险。” “我注意到有两个人在瞭望。” “是啊。” 他们一同注视着冰山从身边慢慢漂过。右方,一座冰山从平静的水面和冰原上拔地而起。山峰陡然耸立,赫然形成一个悬崖。他们听到左方的一块块浮冰发出噼啪的破裂声和撞击声。库柏绝对比往常紧张多了。他察觉到麦克罗伊也一样。大副用望远镜环看四周,可库柏却被他指关节上纹的字母吸引住了。 “看到那个刚刚露出海面、咬着我们不放的小冰山没?”麦克罗伊终于开口问了,“我不喜欢这婊子。一点儿都不喜欢。” 大副总是把海上的冰山比作妓女。 “要不要我叫安德斯过来?”库柏问。 麦克罗伊噗的一声笑了。“你在开玩笑吗?我在这些事上花的精力可比那个混蛋多多了,他不过是坐享其成而已。我保证,不用他,有我们就够了。看到右舷上方那个悬崖没有?” 他指着右边的冰山。 库柏警惕地看着,回答道:“看到了,虽然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我甚至分不清这到底是冰山还是小岛。跟我之前看到的冰川都不一样。” “是的。看她剥落得多厉害没?主体在那边,用望远镜看。” 库柏拿起望远镜,拉出镜筒。他想着麦克罗伊会不会在想自己指关节上怎么没纹上字。 透过望远镜,那些似乎远在千里之外的小冰山顿时显得近了许多,也更显锋利。晚霞映在巨大的漂移的冰块上,光彩夺目。此刻的气温比水温更高,冰山后面升起一层薄雾。薄雾在夕阳的照耀下,形成了一道划过天际的彩虹。眼前的景象颇为壮丽。一座像岛屿那么大的冰山蛰伏在遥远的天际。要不是有望远镜,库柏会以为这只是块浮冰罢了。 “看到了。” “这一带过去有两个洋流。”麦克罗伊解释道,“我打赌,在冰山解体后,这一大块漂了过来,挡住了另一股洋流。我猜是有一阵强风把她推过来的——很罕见,但是这么高的冰山还是有可能的。女人有时候就是这么不可理喻。她堵住了洋流后就冻结在那里。现在只剩一股洋流了,这块冰山旋转得简直像个翻过身来继续交合的婊子。这下子有麻烦了。” “我看到冰川底部有一块糙面的固结冰。这不常见。” “对,这婊子的另一个崽。发现没有,已经不刮北风了?” 头顶上的船帆软塌塌的,丝毫没派上用场。“你不说我都没发现。这是为什么?” “嗯,这是个坏消息。真希望我们也能有一艘煤炭蒸汽船。往那边看一眼。瞧见没?前方不到200米处,就在右舷上方那边——看到那块突出来像搁板一样的冰了没?我们可不想从下面经过。风正从冰山上方吹来,但被冰山挡住了,所以我们感受不到。冰山的那一边是个风洞,一旦撞上就会把船帆彻底撕碎。再近一些时,我们最好把帆降下来一点。但现在先不要,否则洋流会把我们推往悬崖。突出来的那块冰看上去快要掉下来了,如果撞上桅杆就会正好掉在我们头上。” 形势逼人,库柏不由地眯起了眼。抬头望去,悬崖边上伸出的冰檐就像大教堂上的排水口一样。它出自狂风之手,又被其打磨得十分光滑,但要是遇上一股暖流定会折断跌落。当然了,要是撞上桅杆同样如此。他一点儿也不喜欢这里,特别是在连麦克罗伊都感到紧张的情况下。库柏在想到底是什么驱使着他们到这个鬼地方来的。安德斯到底在想什么? 库柏又望了一眼天空。太阳终于下山,他这才意识到他们正朝着正北方航行。 “我们在朝北走吗?” “对。” 他心头腾起一阵怒火。库柏的担心应验了。好吧,安德斯鲁莽行事,下令往正北方向航行。这天下午,他们已经远离维多利亚岛,驶进危机重重的未知水域。作为船长,安德斯当然可以这么做。但是库柏不是没有话语权的。他不仅仅是这艘船的制图师,还是船主的代表。任何偏离计划的航向改变必须征求库柏的意见。但他真的会跟威利·安德斯争论吗?连罗里·麦克罗伊都谨言慎行,避免跟安德斯争执。库柏不好说自己会做出什么举动,但至少他知道章法是站在他这边的。 仿佛心有灵犀一般,麦克罗伊突然问起来:“所以,咱们小威利有没有跟你解释过这些?” “跟我?当然没有。我还以为你知道。” 麦克罗伊指着蓝色驯鹿号即将进入的一片水域,清澈得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他说道:“不,他不会告诉我。不过我跟着他十多年了,有什么事我很快也会知道的。他又在自己屋里喝得酩酊大醉了。他从福克斯号那里听到的肯定是坏消息。” “同意。” 那一大片清澈的海水让库柏无比紧张。没有融雪,水面上连一丁点儿霜花都没有,就像是一面光洁无比的玻璃一样。罗里也密切注视着这片海。 “是什么?”罗里问。 “什么是什么?” “说的是什么?那条消息。” “他没告诉你吗?”库柏一脸惊讶。 “我跟你说了,他什么都不跟我说。”麦克罗伊顿了顿,接着说道,“我只听到他含含糊糊地说着什么,听起来更像是你说的,都不像是他说的。什么来着……啊,没错,用睾丸导航?” 库柏笑了。“是的,唉——我的上帝啊!” 大副平静地点了点头,一双绿眼睛依然盯着他们即将驶进的那片水域。那根本不是一湾清水,而是一个巨大的水下冰山。“啊,那是一个‘咆哮者?3’。虽然没有鲸那样的量级,但杀伤力并不少一毫一分。” 库柏神经一紧,似乎有电流流过全身。“你怎么不说话?看它游过来的速度多快!你觉得会撞上船身吗?” 罗里眯起了眼,说道:“不,但这是我一整晚都在担心的。这个旋转的女士正在发动突袭,看看我们是不是手到擒来。” “这就是从那堆旋转的冰山上剥落下来的咯?” “没错。出现这种情况的概率简直微乎其微。小心了,曼尼。北极是个美人,但你永远不能对她放松警惕。她是个蛇蝎美人。” “那——那怎么办?” “怎么办?唉,我亲爱的滴酒不沾的美国佬哦,我们什么都做不了。船帆已经一蹶不振毫无用处了,我们又不像其他兄弟船一样有蒸汽机。这艘船吃水深、船体宽,现在驱动着她行驶的是洋流而不是我们。她会带着我们一路驶向那片冰碴。走运的话,我们会在表面搁浅,而不是撞向那个悬崖。” 前方的航道越发狭窄起来。蓝色驯鹿号一点点地靠近危险边缘,在漩涡和悬崖间的夹缝中行驶。简直是活生生的“前有斯库拉巨岩,后有卡律布狄斯漩涡?4”,正是这两大超自然力量吞噬了奥德修斯?5的船只和船员。一湾清水居然蕴藏如此大的杀机,真是难以想象。 库柏开始发抖。他想象不出来罗里是怎么做到镇定自若地等待着一切的。他们离这一整片水域越来越近了,库柏眯起眼睛仔细观察。没错,他现在看清楚了,就在水下不远的地方的确藏着一块冰山。它从冰山主体上衍生而出,显然被水流推到了海面下方。按照现行航道,他们一定会一头撞上,然后直接朝着悬崖栽去。库柏似乎已经看见了这一幕。 “罗里,我们必须采取行动。” 麦克罗伊眯起的绿眼睛盯着笨重、细长的船帆。“我可以扬起所有船帆,再多借一点风力。但只要我们撞上悬崖另一边的风洞,船帆就会被彻底撕碎。” “但假如我们走不到那么远呢?‘咆哮者’眼看着就要撞上我们了!”库柏大声喊道。他眼珠来回转动着,先看看步步逼近、貌似安全的水域,又看看被碎冰碴子包围的锋利悬崖。 麦克罗伊盯着库柏瞧了一会儿,接着说道:“没有风啊,曼尼。冷静。出海这么多年了,你还没有学会敬畏。我们被打败了。” 这一左一右的双重危机现在离他们不到十米了。那片开阔的水域正在慢慢向他们靠近,过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让人难以忍受。离得更近的是簇拥在悬崖底部的锋利冰锥,就像一群虎视眈眈的土狼在等待猎物。蓝色驯鹿号的船身划破冰河边沿,末日拉开序幕。 “罗里!”库柏尽量使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但显然无法做到。麦克罗伊却在重压之下镇定自若。“我们该怎么办?它向着船舷过来了!去叫船长,做点什么!” 罗里咧嘴一笑,露出他细小、整齐的牙齿中的缝隙。“曼尼,这出戏早在我们来之前就排好了。这是个完美的陷阱。” 库柏几乎要被恐惧压倒,强迫自己不去看麦克罗伊大副。看到他这样听天由命太叫人恼怒了。于是他冲到舱门旁的护栏边,这时蓝色驯鹿号正好驶进那片看似平静温和的海面。从现在这个角度往下看,水面不再反射暮光,库柏直接能够看到清澈的水下。看到水面下那摄人心魂的蓝色冰体,他的胃里顿时翻江倒海。虽然移动速度还不足以刺穿船声,冰山依旧令人担忧。 经验不足的海员们开始喊叫着警告,他们现在才注意到了这个“咆哮者”。太迟了。 船撞上了。 在撞击下,蓝色驯鹿号开始摇晃,却出奇地安静。惊慌之中,库柏原以为会听到甲板撕裂、绳索断开的巨响,但撞击声却非常低沉,这撞击声与其说他是听到的,不如说他是感受到的。一切来得出乎意料却又匆匆结束,他情急之下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没有抓住绳索。 船身向舱门一方倾斜,以惊人的速度倾覆在了冰山上方。库柏重重地撞上了护栏,又被撞飞到护栏外侧。他紧紧地抓住护栏,双腿在凛冽的寒风中又踢又蹬,命悬一线。手套在结霜的木头上打滑,十分危险。蓝色驯鹿号晃动着,甲板离冰山越来越近,仿佛要把每一个船员都送入虎口。库柏正下方的那片水开始冒泡,水温只有零下几度。即便没被冰山和船体压成肉饼,如果他掉下去,顷刻间就会丧命。 他的双腿在空中晃着。他抓得很紧,但手还是不停打滑。蓝色驯鹿号还在向冰山倾覆。库柏不知道哪件事会先发生:是他先掉下去?还是船先倾覆?船体越来越倾斜,他也随之不断往外滑去。虽然因紧张而亢奋,虽然无比恐惧,可库柏抓住栏杆的手再也无法与寒冷抗衡了。 一双赤手猛地越过栏杆抓住他的大衣。罗里靠在栏杆上——身体与冰山几乎成45度——开始往回拽库柏,他的脸因为发力而涨得通红,牙关紧咬。在罗里的帮助下,库柏挣扎着用手肘勾上栏杆,终于爬回了甲板上。眼前的危险暂时解除。他喘着粗气,还没能从撞船中晃过神来,这一切跟他预想的实在差太多了。 蓝色驯鹿号整个船身向左侧翻,她径直冲进悬崖底部那堆半冻结的冰碴中,恐怖的碎裂声充斥着空气。船身剧烈地摇晃,人们的尖叫声在寒冷的空气中回荡。冰山重重地压了上来,驯鹿号完全被卡在了中间。但船还没停下,她刮擦着侧面的碎冰,碎冰飞速弹射出来,就像一颗颗钻石。整艘船冲上冰沙,又立刻往反方向倾翻,发出难以言喻的声响。 库柏和罗里就像被发脾气的孩子甩出去的玩具一样,在甲板上东倒西歪。此刻整艘船向右倾翻,右舷被压在船身下。冰山毫不怜悯地推着船体,而蓝色驯鹿号显然不愿意屈服,冲向坚固的冰面。船员们尖叫着被甩向护栏。库柏看到船员帕特森被甩出了护栏,重重地砸在了悬崖上。要不了几秒钟,蓝色驯鹿号就会再次倾覆,从舱门倾斜45度变成右舷倾斜45度。 头顶上方,桅杆撞上了冰山悬崖,断裂口像是刺出了无数根牙签。可怜的船员米尔萨普在震荡之下几乎被肢解,命丧桅楼?6。绳索和升降索脱了缰似地噼噼啪啪地断裂,像毒蛇一样嘶嘶地吐着信子,在寒风中飞舞。滑轮和滑块像五斤重的冰雹一样轰然坠下。船帆升降索支离破碎,绳梯横锁和桅杆分崩离析,船帆全都绞在了一起,一片败鳞残甲。 库柏躺在倾斜的甲板上,绝望地想抓住任何可以支撑的东西。罗里在他下方,和他一样拼命在倾斜的甲板上支撑着。他的眼中已然不见谅解和听天由命,本能的恐惧已经击溃他的理智,他抬起头来看着库柏,眼里充满了惊恐。就在离他的脸只有几厘米的地方,库柏看到罗里徒手抓着一个缠在滑轮上的升降索。他试着不去理会周围的一片混乱,只是呆呆地盯着罗里白净的指关节和上面纹着的字:I-R-I-S-H。库柏没有亲眼看到冰架在高空断裂,但听到了它的咆哮。雪崩势如猛兽饕餮,张开血盆大口,吞没了纠缠的船帆和断裂的桅杆。库柏看到的最后一幕是罗里粉身碎骨的场面。
1 法国西部的一个地区。 2 约为零下3.88摄氏度。 3 高出海面1米左右的小型冰山。冰山融化时,内部封冻的空气溢出,会发出类似动物咆哮的声音,因此而得名咆哮者。 4 斯库拉(Scylla)是位于墨西拿海峡(意大利半岛和西西里岛之间的海峡)一侧的一块危险的巨岩,它的对面是著名的卡律布狄斯大漩涡, 英语中“Between Scylla And Charybdis”——前有斯库拉巨岩,后有卡律布狄斯漩涡,指的是“进退两难”的意思。 5 奥德修斯(Odysseus)是希腊神话传说中的人物。利用木马计攻陷特洛伊城后,奥德赛不顾海神波塞冬的咒语启航回家,一路上历尽劫难。 6 环绕下桅顶端的平台,用以展开中桅帆装、加强桅杆,并为在桅杆高处的人提供瞭望的站立处。 16. 1859年10月27日 台灯勉强靠着一丁点儿木头支住。要是没有这点碎木头,它肯定会滑下桌子的,因为所有东西——书桌、船舱、蓝色驯鹿号本身——都以右舷17度的角度死死地卡在了冰山里。从那次的撞船事故中恢复过来后,库柏一直很吃惊和诧异这样的倾斜角度是怎么保持的。现在这只不过是蚕食他仅存理智的又一件烦心事罢了。 身材修长、一头黑发的库柏坐在船舱一头,而船长则在另一头。安德斯的脸上红一块紫一块,煞是难看,这一半是他多年酗酒所致,一半是这些天来用樟脑又当灯油又当炉灶燃料被熏出来的。他巨大的身子弓着,犹如一个垂头丧气的醉醺醺的巨人。他厚厚皮肤上的毛孔已经凹陷成令人不快的一口口深井。库柏又可怜他,又厌恶他。但这两种情绪都不能让他免于船长的长期欺凌。 蓝色驯鹿号被困在这里已经两个月零四天了。北极已是严冬。随着储备粮食迅速消耗,船员们能挨过这个冬天的概率越来越小了。许多非必需品,例如烟草和咖啡,早已消耗殆尽。安德斯面前摆着最后一瓶酒,放在楔子上,免得滑下去。 小威利——罗里过去这么叫他——需要一个人和他交谈。所以库柏静静等着,一副满不在乎、鄙夷不屑的样子。安德斯这架火炮最近老是发泄着无可奈何的怒火,却不见他反省自我。少尉的耐心一点点地消磨殆尽,正如他对这个男人的容忍一样。 “太阳再也不会升起了。”安德斯说道,脸庞邋遢、粗野。他爱惜地摩挲了一番威士忌酒瓶,然后才拿起来。瓶子下方那一小块木头掉在了他的腿上,他并不在意。当然了,反正他一直不作为,又怎么会在意这点小事呢。 “是的,威利。”库柏回应道,一边搔着被煤灰熏得发黑、胡子拉碴的面颊,“真不敢相信十月都还没过完呢,我们就要近四个月见不到太阳了。” “整整该死的111天,”安德斯吐了一口痰,“上次在这里的时候就是这么久。” 船长小心翼翼地端详着这瓶已经半空的威士忌。他知道这是最后一瓶了,所有物资都要耗尽了。库柏曾主张应该把酒慢慢地平均分给所有人,但一阵拒绝的咆哮让他打消了念头。他知道,这一刻终究会到来的。安德斯明天又要发狂了。 “不过我们有7小时32分钟的黎明。”库柏补充道。 “去你的,还有该死的黎明!”安德斯突然爆发,“都是那该死的麦克林托克的错!” 库柏眉头一蹙,困惑不解。“麦克林托克船长,福克斯号?” 安德斯又开始咆哮,这次怒火更盛了。“这个精妙的想法是不是砸在你的脑袋上了?我是不是该叫你什么伊曼纽尔·牛顿。” “他跟我们被困在这里有什么关系?” “天呐,你个白痴!”安德斯吼叫道,“上帝,一定要我什么事都解释得清清楚楚吗?你会读法语书,看在上帝的份上,这么显而易见的东西你看不到吗?你在野外森林里待太久了吧!” 库柏还是那么看着他。 “就跟你的妻子一样。”安德斯漫不经心地加上一句。他发现库柏最近已经越来越不怕他的恫吓了。 所以安德斯终于要说说那显而易见的事情了,库柏这么想。库柏当然知道他们为什么两个月前转而向北航行,为什么放弃航程,驶向未知海域。事发后,安德斯闭口不言,如笼中困兽般焦躁不安地踱来踱去。他丝毫没有处理船上的危机。当然也没有对失去两名船员和大副麦克罗伊表示过任何内疚。他们的葬礼就是个无礼的酒后笑话。就算听到安德斯认错也无济于事。 “麦克林托克就是一只狡猾的黄鼠狼,拿着我的东西就偷偷溜掉了。”安德斯对着酒瓶冷笑着,“我的东西啊,混蛋!我是四面楚歌啊!” “是啊,就像只狐狸?1掏了你家的鸡窝。”库柏无精打采地开玩笑。 “这个笑话真是他妈的消停不了啊。”安德斯抱怨道。 “你指的是另一个?”库柏问道。 “是的,另一个,你个白痴。耶稣啊,库柏,你真是太讨人厌了。” “我确信你指的是耶稣基督,”少尉挑衅道,“不是耶稣·库柏。” 他们的对话最近变了调,因为库柏开始反击了。他已经厌烦了安德斯无能的怒吼,随着安德斯意志消沉,他也更加有底气了。扬帆出海时,安德斯形象高大:威风凛凛的体格、紧实的卷发和引人注目的连鬓胡子在风中颤动着,好一个船长的形象!库柏曾经甚至还希望能像他一样——在某种程度上。但现在的安德斯太可悲了。这辈子能让库柏痛恨的事情不多,但不作为绝对首当其冲。船长对解救蓝色驯鹿号这件事无动于衷。尽管库柏永远不敢直接挑战这个男人,但他也不再畏惧他的怒火了。 “我一开始就被那群小人暗算了。”安德斯继续对着手里那个几乎已经空了的酒瓶抱怨着,“该死的骗子,他们没有一个好东西!” “所以你在说西北航道。”库柏说道。 “你说的真他妈的一点没错。”安德斯吼道,“那曾经是我们的目标,看在老天的面上。找到这条航道,名利双收!结果那个该死的帕里像个他妈的神仙救星,就那么跨过110°经度。耶稣·帕里。岛屿也以他的名字命名。谁会在乎啊?” “显然你在乎,威利。” “哦,接着麦克卢尔穿越了梅尔维尔海峡?2。他是徒步穿越的,天啊!徒步啊!这是什么鬼西北航道啊?老天!” 库柏好长时间没有听到安德斯说这些了。H.G.豪威尔公司授命蓝色驯鹿号寻找传说中的——很可能不存在的——西北航道:一条连接欧洲和太平洋的航道。在多名探险家数十年的搜寻后,这份荣誉终于花落两人——帕里和麦克卢尔。两个其实都没有完成穿行航道的壮举。由于帕里几近成功,他得到了整整5000英镑的赏金。麦克卢尔甚至没有在海上航行,却也被海军部表彰——仅仅是因为他徒步穿越了航线!所以豪威尔先生觉得应该雇一个制图师,这才安排库柏上船。不当的奖赏让许多人如梦初醒。愤怒的人不只安德斯一个。 所以威利,一个总是草率行事的人,决定背弃任务。他没有继续完成西北航道的绘图工作,而是全副武装、扬帆出海搜寻下落不明的富兰克林探险队。富兰克林在1845年寻找西北航道时销声匿迹。之后的十年里,英国曾三次展开救援行动,但都以失败告终。富兰克林夫人重金悬赏,寻找她失踪的丈夫。但安德斯没能找到失踪的富兰克林探险队,可想而知福克斯号的船长找到了。但为什么威利现在才说这些呢? “那个该死的麦克林托克。”安德斯喃喃自语。他把瓶子里仅剩的那点威士忌晃了回去。他以前从不自言自语。可现在他不是在咆哮,就是在自言自语。 “那个该死的麦克林托克,”库柏重复道,“可能是我们的救星,如果不是被你搞砸的话。” 库柏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船长。在明显努力了一会后——努力明显失败了——安德斯皱起了眉头说道:“你他妈的在说些什么?” “我在说搜救的第一原则!”库柏提醒道。这是目前为止他对安德斯态度最强硬的一次了。看到船长脸色气得发紫,他放缓语气解释道:“不要改变航线。这是第一原则。福克斯号已经定位了我们的方位,也知道我们要去哪儿。这就是你立即转变航向的原因吗?你担心麦克林托克会跟着你,然后把你以为会在北边发现的金山矿山都洗劫一空吗?跟着你到真正的西北航道然后窃取你的名声?他已经赢得了富兰克林夫人的赏金——只要他快人一步把富兰克林下落的消息带回来。他才不会为了追你拿钱冒险。” 安德斯一言不发,咕咚咕咚地将威士忌吞进肚子。 “威利,我们没有如期返回,豪威尔会派救援队来的。麦克林托克会告知他们我们两船相会的时间和位置……以及我们的走向。他们会往那儿去,可我们不在那里。我们会被冻在这冰天雪地里,冻在这个离北极只有几英里的地方!” 库柏喘着粗气,胸膛上下起伏。他不敢相信自己刚刚顶撞了船长。也许是因为配粮减半让他积怨已久,又或者是因为断了烟草而心中烦闷吧,库柏似乎不再害怕船长了。好长时间没看到这只雄鸡趾高气扬的样子了。不过脆弱又消极的库柏仍在焦躁不安地等着,想看看这个他曾经畏惧的男人是否还有往日的雄风。 安德斯没有回应,而是痴痴地盯着威士忌酒瓶。如果摆在他面前的是一杯茶,那他说不定是在占卜?3。在尴尬的沉默中,时间悄悄流逝。库柏的手心开始出汗,胃里一阵翻腾。虽然他话说得比以前大胆多了,但他的身体仍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他们过去的那些对话,那时候他还没有在对话中占据主动位置。 库柏拼命地想打破沉默。他已经无法忍受这安静了。他看到船长的手提暖炉旁放着一个空罐头,冷不防地冒出一句:“需要我帮你加点油吗?或许你想来点茶。” 安德斯古怪地看着他,终于开口啜泣道:“我恨他,库柏,你明白吗?” 库柏不可思议地盯着他。安德斯船长……在抽泣? “我恨他。他夺走了我的一切。” 他的哭腔里带着哀求。库柏震惊了,但却不为所动。他可不是个同情心泛滥的人。“他没有夺走你什么,除了希望。你自己绝望了,跟所有人一样。” 安德斯浑浊的双眼向着远方望去。船舱里灯光昏暗,但本来船舱也很逼仄,灯光不需要照多远。他的脸依旧那样污迹斑斑、面目可憎,但眼神却突然间清澈、犀利起来。库柏变得非常紧张。 “都是麦克林托克!”安德斯妒火中烧。积怨再次爆发。“麦克林托克!他夺走了我们的梦想,我们的希望和我们的自由!我们要做的和洛根一样:开拓荒野!我痛恨那个混蛋。我要让他死得像黄鼠狼一样难看!我要……我要让所有人去追捕他,以上帝的名义!弃船!所有人,弃船!” 库柏重新警惕起来。安德斯简直像个疯子一样在讲话。“你不是认真的吧,威利!” “该死的,库柏!”他斥骂道,“你能不能让我说完,先生?看在上帝的份上!” 库柏退缩了。情况真的有些不同了。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到底是什么身份了。安德斯刚刚撒酒疯又哭又闹。现在,自从被埋在冰雪里后,他又头一回下了命令。但是在北极的冬天走下蓝色驯鹿号?简直是在自杀!可他这个卑微的少尉又怎么可能阻止这一切呢? 他用不着担心是否要发起暴动了,因为安德斯的怒火很快就平息了。 “是麦克林托克夺走了我们的自由。”船长嚎啕大哭起来,“他逼我的。他逼我毫无……毫无计划地向北航行,就像你说的那样,库柏。是麦克林托克。” 安德斯荒唐地灌下了所有的威士忌。他一股脑儿猛灌着酒,让库柏听着他咕咚咕咚的吞咽声。库柏不知道安德斯到底想要他做什么,很想就这样离开,任由他毫无道理地把责任推到麦克林托克头上,任由他痛饮最后一杯。 正如库柏所愿。臃肿的安德斯向后仰在了椅背上,还差点从歪斜的椅子上摔下来。他呆滞的眼睛瞎转着,最终还是扫到了库柏。 “叫那该死的医生过来。”他骂道,“让他多带点油,我想喝点茶。” 库柏很高兴能摆脱这个可悲的人,就照做了。打开歪斜的舱门可不轻松,穿过去时舱门还砰的一声砸在了他的手上。他太累了,太饿了,脑袋里一团糨糊,甚至都感觉不到疼痛。 * * * * * 走进高级船员舱,詹森依然坐在桌旁。蜡烛烧得只剩下一小段,软塌塌地黏在倾斜的桌面上,勉强让他可以看书。桌子的角度非常适合阅读,可倾斜的椅子让他干巴巴的身体不得不可怜兮兮地向前倾着。医生的头埋在皮包骨的肩膀下,几乎被他的黑色双排扣大衣遮住了。看到他这个样子,库柏觉得很反感,跟一个甲壳虫似的。 “斯蒂格,船长要你过去。”库柏说道。 詹森医生转过头来,怀疑地打量着这位制图师。眼窝下的黑眼圈尽显病态,令人心烦。减半的口粮依旧足够维持他的生命,但是这持续的自我消解的苦闷正在摧毁他。 “你刚从船长舱那儿过来?”詹森简单问道。真没想到这无精打采的人还能说出这么利落的话。 “是的。他叫你拿一罐油过去。” “你说的是樟脑,不是油吧?” “我怎么知道?”库柏厉声说道,“他有一个空的方罐子,我就知道这些。” 斯蒂格病怏怏的眼睛里突然闪过一丝亮光。 “那你看到了?我看你还没搬到大副的铺位去,想去更好的地方?” 库柏停下来,鄙夷地盯着那个男人,毫不遮掩。他虽然害怕暴戾的安德斯,但肯定不会害怕詹森。正如医生所说,罗里·麦克罗伊惨死后,库柏还没有从原先那狭小又不方便的上铺搬下来。库柏只是少尉,而这也只不过是个名誉称号罢了。他无权使用大铺位。还是让下铺空着好。这让他可以自欺欺人,觉得罗里只是没在铺位上睡觉,可能在甲板上。他多么希望罗里还活着啊。他实在太孤单了。 “你在说什么,斯蒂格?” “严格来说你已经是大副了,”对方解释道,“你觉得高级船员舱的下铺配不上你么?那你就是想去船长室咯?或许你想要医生的铺位?我的铺位的确比你的大。我在海上漂了20年才换来这个铺位。可你是美国人,一定有什么更好的新点子。你觉得你可以睡我这样的铺位咯?” “你为什么不去外面走走?”库柏讥讽道。詹森总是会想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方式来跟他作对。他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医生这么讨厌他。库柏挂着假笑补充道:“不过你得先去见船长。” 詹森慢慢地、笨拙地从椅子上起身,好像一只刚刚从茧里挣扎出来的蝴蝶。他可真是个矛盾体:一个医生居然这么笨手笨脚。 “还是说你要去水手舱?”詹森咄咄逼人,“也许船长室跟你的美国精神格格不入?在美国,人人平等。为什么不让船长跟水手睡一个舱呢?随意一点,好像大家都一样。” “我们的确都一样。”库柏反驳道。 “哦,我知道了。你拥有多少奴隶?” 库柏忽对他的嘲笑不予理睬。“我觉得没理由把大家分开,没理由。船员知道谁是老大,他们应该尊重他。担任领袖不意味着你要成为一个暴君。也许你们欧洲人并没有你想的那么文明。丹麦现在还有国王,不是吗?还有弑君和王子发疯的?还是说莎士比亚在《哈姆雷特》里面写的只是‘过去的好日子’?” “他们看到你吃得比他们多的时候还会觉得大家都一样吗?”斯蒂格回敬道,“你对下层人民的爱也会体现到配粮上吗?还是酒?我看不是这样。” “你这该死的撒谎精!”库柏被激怒了,“我好几周都没有抽过烟了,就是因为我把我的配额都给了水手!而且人人都知道我不喝酒。趁你还闲着赶紧去见船长。” 库柏大步离开,试着压制自己的怒火。那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是宣誓过的。虽然身边都是船员,要么就是脏话连篇的安德斯和麦克罗伊,但他一直抵制住了这些不良影响。不过最近库柏脑子里也会冒出些阴暗的想法——这是情有可原的,他觉得。显然斯蒂格把他最差的一面带出来了。 詹森医生拖着脚步走出了船舱,病怏怏的身体一路靠在倾斜的墙面上。库柏站在他的铺位前,却没有爬上去。他的鼻尖冰冷,总是这么冰冷。他都记不清上一次鼻尖感受到温暖是什么时候了。他扫视了一遍拢得跟小山包似的被单和里面藏着的珍宝,略过地图箱子,最后停留在指南针上。 库柏拿起那块冰冷的黄铜制品,把它整个翻过来。他认得背面那道划痕,不禁嘴角一扬。皲裂的嘴唇疼得厉害,可不再皱着眉头感觉好极了。他一直愁眉苦脸,都不记得原来笑起来感觉这么轻松。指南针上的划痕是他以前兜售地图时留下的。那是他第一次扬起帆驾着马车飞驰的时候,风向正顺,可艾格尼斯却突然停了下来。这头忠心耿耿的老马四个蹄子死死地钉在了地上。突然间这么一停,库柏被甩到了艾格尼斯的背上。指南针从挂钩上飞了下来,掉在了车上。当然了,现在这个可靠的伙伴已经没用了,指针一动不动。他们离极点还很远,指南针不可能一直指向正南。 不,库柏需要能派上用场的东西。一件不同的东西,或许是柔软的东西。他上前抽出一只填充布偶狼。 怒火一下子熄灭了。布偶差不多有30厘米高,平绒织面上绣着牙齿,眼睛是纽扣做的。他可爱的小阿普丽尔亲手做的这个布偶,当然是在她妈妈的帮助下完成的,让他出海时带在身边。针线勾勒出的那个滑稽的笑容好像在嘲笑他的这个愚蠢的念头。库柏用戴着手套的手抚摸着这个笑容,仿佛听到了女儿轻轻的咯咯笑声。 他闭上眼睛,把脸埋进布偶里,鼻尖抵着它圆圆的肚子。回忆中的风将他的思绪带离——但可不是北极圈这恶毒的、刺骨的狂风。哦,当然不是,带离他的是桑伯恩湾那轻柔的海风。他和阿普丽尔沐浴在快乐的微风里,在俯瞰着马奇亚斯的矮山上放着风筝。那是个深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伊曼纽尔被地鼠洞绊倒了,摔在草地上,风筝线都缠在了身上,阿普丽尔笑得前仰后翻,差点没被呛到。 他长叹一声,心中的紧张与愤怒随之释放了出来。这个布偶就是库柏唯一的盟友。他原来打算在西北航道的第一次航行后把布偶带回去给女儿的。现在他担心自己永远都没法把它带回去了。他把布偶拿过来,拼读它肚子上缝着的字。这是库柏家的家训:Nil Desperandum。拉丁文,意思是:永存希望。 “谢谢你提醒我,我的小阿普丽尔。”他对着布偶说道,“我会永存希望的。我和好好先生不会害怕寒冷、冰川、饥饿和囹圄。” 库柏感觉好了些,把小狼放在他冻得硬邦邦的枕头上。他们一块儿笑了。不,他们不会绝望——虽然本应绝望。他们真的应该绝望。
1 “福克斯号”与“狐狸”在英文中是同一个词(fox)。 2 梅尔维尔海峡(Melville Sound)坐落于北冰洋,是北极海上通道,是由帕里从东部(1819-1820)、麦克卢尔从西部(1850-1854)发现的。 3 西方的一种占卜术,泡茶后根据茶叶在杯中的形状和位置来预测未来。 17. 敌人的终结 蓝色驯鹿号的船员舱是一个大舱。这样安排最省暖气。唯一的铁炉固定在倾斜的地面上,一堆蓬头垢面、目光阴沉的男人围着铁炉坐成一圈。在微弱而温暖的光晕中,人们看似和谐,实则各自暗怀心事。光晕之外,整个屋子阴暗而冰冷。沿着墙壁的几个铺位上,几个人躲在大衣和毯子下瑟瑟发抖。清雅柔和的竖琴声从诚实乔治的铺位传来,在空气中静静流淌。 库柏进来的时候,八个人正争论得热火朝天。一个小个子看到少尉立刻扬起头来。 “库柏先生!”皮埃尔看到他舒了一口气,“我正试着跟这些笨蛋解释《人类的悲剧》给人道义上的启示,而不是绝望的理由。” 库柏轻轻一笑,摇了摇头。他早就知道会这样,还警告过这个舵手,他每天晚上为大家译读这本书,肯定会引起不愉快。在北极,尤其被困在冰雪里时,分散大家的注意力至关重要。但要让这些人保持清醒,更重要的是让他们积极乐观。 大家从两边分开腾出一个空位,舵手戴蒙德搬来一个板条箱,好让库柏加入进来。舵手主要负责船务。他外表粗野,却和蔼可亲。库柏按照自己的喜好重新安置了那个箱子才坐下,然后身体向火炉倾着,免得滑下去。 “《人类的悲剧》由利姆雷·马达可?1所著”,皮埃尔带着浓重的口音继续演说,“旨在教导我们,人类虽能做出很多恐怖之举,但也一直在努力改进,这才是最重要的。即便身处逆境,也仍心存希望。” “先生,这简直是鬼话连篇。”戴蒙德喊道。他是个上了年纪的大块头,留着长长的金色卷发,耷拉在肩膀上,一只眼睛上戴着破破烂烂的眼罩。“是路西法?2带着他们穿越历史,该死的。他才不会专注于什么改进。人类存在的每一段历史路西法都幸灾乐祸。他赢了。不是吗,先生?” 所有人齐刷刷地看着库柏。他显然是在场最有学问的人了,他们常常寻求他的建议来解决争论。通常来说这些争论很可笑,谈论的不是哪家酒馆最好,就是哪个港口的妓女最昂贵,这些事情库柏怎么可能知道呢。“少尉的脸红”是所有人最喜欢的游戏。 《人类的悲剧》故事的开头是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里天真无邪地走着。他们遇到了路西法,他向两人展示了未来人类的影像。路西法带着二人穿越历史中无数个黑暗的岁月,从法老时代、罗马没落、十字军东征之难,到恐怖的法国大革命,最后到达绿意盎然、重商主义的现代伦敦。皮埃尔本应该避开这个话题,书中讲述了太多黑暗的历史。 “嗯。”库柏开口了,“路西法以图像的方式来展示,难以辩驳。当然他不会去展现人类在法律、文明和道德上取得的进步。我们都知道历史充满了罪恶。” “没错!”黑漆漆的铺位里传来了一个声音,“这本书只表现了罪恶,这说明作者也相信罪恶!他一次都没有反驳过!” “确实如此。”库柏赞同道,“但是到了结尾,亚当对人类绝望了想要自杀时——” “就是这里,哥们!” “是的,先生!” “但是,”库柏坚定地重复道,“夏娃告诉他自己要当母亲了。于是亚当拜倒在上帝面前,上帝解释了《人类的悲剧》的用意。” “是啊!”皮埃尔激动地附和道,“他说了什么?” “他鼓励亚当怀揣希望和信任。毕竟,绝望本身就是一种罪恶。最后,我们所能做的就是满怀希望勇往直前,不是吗?” 这群人又开始嘟囔起来了。舵手狐疑地摇着头,长卷发在他的眼罩前面甩来甩去。乱发下的那只蓝色眼睛抬了起来,他在做最后一次努力。“所以几百页的混乱和罪恶就这么……被末尾几个恶心的词……抵消了?” “是的。” “那就没有什么好争论的了,对不对,先生?几千年的时光如同泥牛入海,最后上帝就这么建议我们希望事情会往好的方向发展?就这样?” “你还想要什么呢?” “呃,先生,我想还是按照上帝说的办吧!” 几个人哈哈大笑,随即大家就散了。皮埃尔咧齿而笑,凑了过来。“谢谢。” “我跟你说过这不是个好话题。”库柏责备道。 “啊,可以消磨时光啊。毕竟我还是掌握大局的。这里除了我甚至没人能读得了这本书!” 库柏咯咯笑着取笑他:“但是他们还是可以唬住你。” “既然说到信任和诚实,”皮埃尔用法语鬼鬼祟祟地说,“那你私藏烟草是怎么回事?” “什么?”库柏问道,一脸惊讶。他用英语简短地回应:“我几周都没抽一根烟了。你知道我把烟都发给大家了。” “有很多谣言。”皮埃尔强调,声音低了下来。 “谁说的?”库柏大声问道,“谁说我私藏烟草的?” “哦,你知道闲言碎语是怎么回事。”皮埃尔缓缓说道,“我们大多数人反正也不相信。还有传得更厉害的,说你一直把我们酒的份额都喝掉了,但我们都知道你不喝酒。肯定是医生散布的。” 库柏的脸皱了起来,幽默已经变味了。“他说什么了?” “说?不,他没说,”皮埃尔嘲弄道,“但他暗示了不少。” “情况不对?3。”库柏同意。 说曹操,曹操到。詹森医生骨瘦如柴的身形从黑暗中晃了出来。他的肩膀垂得非常低,库柏简直觉得那是因为受伤了。他还真希望是受伤了。詹森看到库柏在盯着他。他清了清嗓子,暗示他向库柏说的这番话是要说给所有人听的。 “嗯,现在,”詹森说道,“库柏撤到这里找同伴了。在这儿待了好一会儿了吧?” “没多久。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哦,没关系。跟我有关系的是你之前在哪儿。” “我跟安德斯在一起,这你是知道的。这是干什么,斯蒂格?” “所以你承认刚才和船长在一起了?把最后的威士忌给他了?两位长官分了最后一瓶酒?也没给你这里的伙计们留一点?” “库柏先生不喝酒,”皮埃尔说道,声音很大,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所有人都知道。” “一个干练水手?4能知道长官之间发生了些什么吗?”詹森冷笑着。 皮埃尔不作声了,不想得罪长官。气氛越来越紧张。这一出好戏拉开,其他人都停止了谈话。连诚实乔治都不再拨动竖琴了。 “你到底想怎样,医生?”戴蒙德没好气地问道,把他的金色卷发拂到肩后。他是高级船员,没那么容易被镇住。斯蒂格没有回应戴蒙德,而是向库柏发难。 “后悔和上流社会打交道了,库柏先生?”詹森继续沾沾自喜,“我猜你在和绅士费力交往后觉得需要同情一下这些乌合之众。可是话说回来,你跻身于绅士中从来就没自在过不是?你们美国甚至连体面的绅士都没有,不是吗?” 如果詹森医生正试图用某种船上政治手段来赢得船员的支持,那他真是表现得糟糕透了。大多数船员都曾经在楠塔基特岛?5沿岸捕鲸。他们围在火炉旁,身子向前倾着好坐在凳子或者板条箱子上,都在恶狠狠地盯着医生。如果说詹森医生和库柏两人交恶过去是个秘密,现在也不再是了。 “船长是想让你来做什么呢,斯蒂格?”库柏咕哝着,“还是说他让你出来是因为看着你的驼背他也觉得恶心?” 皮埃尔抬起头来,诧异库柏会用上这么刺耳的语言。戴蒙德幸灾乐祸地笑了。 “哦,我不知道他要我做什么。”詹森咯咯笑了,“但我敢肯定你知道安德斯船长已经死了。” * * * * * 库柏又往大衣里缩了一点,想要暖和些。可这无济于事。无孔不入的风像锯齿一样割着他的皮肤。他眯着眼,可实在太疼了。现在这里风刮得这样猛,两个月前需要风时却丝毫不见踪影,真是讽刺。 蓝色驯鹿号整艘船都弯成了弓形,倾斜地卡在冰川悬崖上一动不动。失事后,断裂的桅杆就被砍下来,重新利用。用来作燃料的残木和破帆早就消耗完了。冰崖下到处都是变形的铁块和零碎的残骸。 蓝色驯鹿号背后是旋转漂浮的冰山,一望无际,把太阳都遮住了。罗里一直把它叫作婊子。库柏也这么认为。这婊子现在是不再旋转了,可是冻得硬邦邦的。风已经不从悬崖那边吹过来了,取而代之的是从北面之间刮来的凛冽寒风。在春天到来之前看来是不会消停了。 库柏选在一个暮色最明的正午安葬船长威利·安德斯。太阳从未从地平线上钻出来,只是勉强给了几个小时阴蒙蒙的亮光。十三名形容枯槁的水手和一名无精打采的长官围在他的身旁。一个个都跺着脚,一边取暖一边等待。他们庞大的身躯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在蓝橙紫交织的结冰的海面上唯一的黑点。真奇怪这里居然没什么白色。 船长安德斯的遗体用亚麻裹着,安放在一个浅坑里,这是他们能找到的最新的冰块了。众人在这恶劣的条件下已经竭尽全力,饥寒交迫地在刺骨的寒风中铲冰块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们没有燃料来火葬,没有流水来水葬,也找不到地方可以让死者入土为安。安德斯怕是在被狂风蚀骨、吞噬之前也得不到安息了。 库柏很想说点什么来揭露威利·安德斯一番。这个人恃强凌弱又鲁莽冲动。他不顾他人,置众人于险境后,丝毫没有担负起拯救船员的责任,反而日日酩酊大醉,把自己往死里灌。要说库柏为他的死有什么惋惜的话,就是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事实上,从很多方面来看麦克罗伊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船长。他独当一面,负责航行、培训和纪律,可还是选择做安德斯的影子,只是在受命后才做决策。这是他的安身立命之道。要是他能活得久一点就好了。 库柏突然间觉得也许,只是也许,安德斯不是个那么糟糕的船长。他的事业可圈可点。作为船长,他必须要在任何情况下都做出成绩。毕竟H.G. 豪威尔公司才不在乎他对手下是不是横行霸道呢。威利做所有决策,麦克罗伊一一执行。但这并不能为他在事故后的不作为开脱。 但库柏决定什么也不说。他不想像安德斯那样,在大副麦克罗伊和水手米尔萨普、帕特森的葬礼上出言不逊。库柏吩咐众人铲些冰块盖在他的遗体上。安德斯的悼词就是冰面上呼啸的狂风和雪地里铁铲挥舞的嘶嘶声。 库柏盯着那尊被帆布包裹的躯体,视线被狂风吹得有些模糊。随着遗体埋在破碎的新冰下渐渐消失,他回想起了他们之间最后那场对话。安德斯反常地说了“请”和“先生”这样的礼貌用语。库柏之前从没听他这么说过。事实上,船长在死前话风大变,还说了“我们的希望,我们的自由”这样的话。他说的不是“我的希望。” 天呐,库柏意识到,安德斯是在试着为自己几个月来自私行径导致的失败而道歉啊! 铲子停止工作,詹森医生的冷嘲热讽随风飘入他的耳朵:“有什么话要说吗,库柏少尉?” 库柏从脚下的浅墓穴上抬起双眼,咆哮道:“下地狱吧!” * * * * * 库柏靠在铺位上,把头深深埋进了女儿的小狼公仔里。饥饿感灼烧着他的胃。真冷啊,总是这么冷,只有小狼能给他的鼻尖带来一丝慰藉。像这样站着,静静地跟小狼说话能够缓和恐怖的气氛,还能温暖他冰冷的鼻子。这一切似乎越来越具有仪式感了。 一声轻轻的敲门声把他拉回了现实。皮埃尔·沃拉尔走了进来,表情让人捉摸不透。他褐色的眼睛闪烁着光芒,但肩膀却是耷拉着的。他也一样冻得瑟瑟发抖。 “什么事,皮埃尔?”库柏简单问道。 这位船员极力控制自己,可最后再也忍受不住了。他喊了出来:“有一首颂词我是绝对不会忘的。我觉得戴蒙德会笑死的!” 库柏盯着他,等待着后文。 “你都没笑。”皮埃尔说,虽然这是明摆着的,“抱歉。我有关于医生的新闻,你会感兴趣的。” “我不想听到医生的任何消息。”库柏怒火中烧,“他到底安的什么心,竟然暗示我要为安德斯的死负责?而且还当着大家的面!他可以下地狱了,反正他看上去也已经在那儿了。” “对,对。但这个你会想听的。他刚刚大肆声明撕毁自己的医疗合约。” “你肯定在开玩笑。”库柏愣住了。 “我没有,先生。他刚刚大声宣读了他的合同条款,说他是由威利·安德斯船长直接雇用的,所以H.G.豪威尔公司的少尉代表不能命令他。是这样的,我确实听说过如果船只迷失方向但是航行还要继续的时候,船员们有类似行为。他们会说条款只适用于船,而不是船长。但这还是头一次听说,尤其还是个医生说的。” “那个该死的混蛋!”库柏怒火中烧。他脸涨得通红,紧紧攥着拳头。他狠狠地瞪了一眼小公仔,正好对着它的纽扣眼睛。它歪咧着嘴笑着。库柏不想让阿普里尔听到他骂人。他朝外面走了几步,开始畅快淋漓地骂起来。 “他一开始就一直坚持要给官员更多配额!”库柏怒斥着,“安德斯一无是处,吃得还最多,但我能做什么?但是他现在也想效仿?我看不成吧!如果那个自私的混蛋以为能拿到任何该死的食物,他就大错特错了。我们在挨饿,只有干活的人才有饭吃。他必须他妈的遵守规定,要不就滚蛋!” “我完全同意,”沃拉尔说,“我觉得大多数人都会认同的。但是他还是让几个人相信了你这里还藏着酒。” “荒唐!我甚至都不喝酒!” 皮埃尔无奈地耸了耸肩。 “我要把那个丹麦神经病轰出去。” “在这之前,先生……”皮埃尔欲言又止。 “怎么了?” “你得要知道我牙龈痛得厉害。” 库柏茫然不解地看着他。 “你出海不久,”皮埃尔平静地解释道,“这是坏血病的征兆。” 库柏的肩膀一下子耷拉了下来,他现在这副模样看起来肯定很像斯蒂格。他惊恐地哀呼着:“哦我的天哪……” “我知道其他几个小伙子也有症状了。对付医生我们不能太急躁了。时间越久他对我们而言就越重要。即便撕毁合约,他仍然是个医生。 ” 库柏不情愿地点了点头,说道:“好吧,皮埃尔。他不会走人的。但这些愚蠢的谣言要停下来,我是说马上。” 他平静了一点,可还是怒不可遏。库柏突然回头看了公仔一眼,道歉道:“对不起,我可爱的阿普里尔。”接着,他继续对着皮埃尔说:“没吃水果是不是导致坏血病的原因?” “是的。许多英国船只上都装着酸橙。哦,我多想回到马提尼克岛啊!” 库柏讽刺地哼了一声,说道,“我想不通为什么。” 想家这种事儿难道还用说吗。可库柏还是轻声笑了出来。在这样艰难的时刻里,他们肯定都想家。讽刺的是,他来自缅因州,想必那里现在也还是冰天雪地吧!但是皮埃尔来自火热的东加勒比海。虽然库柏也不喜欢太热的天气,他现在听起来也觉得这很是让人神往。 皮埃尔趁着库柏正打趣,接着说起来。“我上次出海回家的时候,就已经有点坏血病的症状了。我走进市场,从我看到的第一个黑人商贩那里买了几个酸橙。它们个儿怪大的,有你拳头那么大。加勒比酸橙跟英国的不一样:它们皮薄如纸,可是又坚硬难开。我没带刀,开始想用指甲把皮扒开,花了五分钟都没成功,最后是咬开的。好家伙!汁水多得在我嘴里都爆开了,我简直在果汁里洗澡!酸橙汁强烈地冲击着我的味蕾。五分钟之后我就恢复健康了,真的!” “马提尼克是约瑟芬皇后?6的出生地,对吧?”库柏漫不经心地问道。 皮埃尔高兴得嘴都快咧到耳朵旁边了。“啊,她真是位美人啊。是的,先生。” 这一小叙后,库柏感觉好了一点,又把话题拉了回来。“我们有两箱泡在酸橙汁里的干肉饼。叫上诚实乔治,赶快把箱子打开。叫他把肉饼混到每日的给养里。这东西可以帮助遏制病情。哦,还有,皮埃尔,如果有人再敢质疑我私藏了酸橙,我会让他们后悔说这种话的。那个病怏怏的丹麦人也是。” 皮埃尔点点头离开,留下少尉一个人沉浸在思绪里。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小狼。这只平绒公仔就是他的告解神父,就像他当时是安德斯船长的告解神父一样。他拿起公仔,端详着它肚子上绣着的字。他再也听不到小阿普里尔银铃般的笑声了;她离得那么远,与这个绝望、恐怖的境地格格不入。不过女儿鼓励的话好像就在耳边。 “是啊,我亲爱的‘永存希望’,”他对着公仔低声说道,“谢谢你的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但至少我知道我得肩负起责任。” * * * * * 吩咐皮埃尔和乔治去拿干肉饼之后,库柏决定列个清单。他想清算一下他们到底还有什么。他或许缺乏经验,但并不是没有脑子。补给的配额,基本靠算数来做决策。至于其他方面,他则仰仗于那些信得过的人,比如皮埃尔。舵手戴蒙德是船上最有经验的人,下决定也少不了他。 库柏坚定地大步迈进船长室。他不知道那里有什么可以帮得到他的东西,但他必须找出来。航海日志虽然看起来很有趣,但实际上不过是本什么都记、唯独没记思维过程的正式文件。但也许安德斯有一本私人日志,或者其他探险者的书籍之类的。库柏不知道会看到什么,但他肯定不会想到会撞见那个丹麦人。 斯蒂格坐在甲板上,背靠倾斜的船身。他的黑色长外套敞开着,长尾撑得大大的拖在身下。瘦得皮包骨的手肘一如既往地向外戳着,这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像极了一只被踩得稀巴烂的虫子,破碎的身体下方还淌着浓水。他两腿之间放着一罐空油瓶。整个舱内散发着樟脑的味道。 “斯蒂格,”库柏咬牙切齿地喊道,“你在这儿做什么?庆祝你刚得到的、短暂的卸责吗?” 斯蒂格懒洋洋地瞥了一眼少尉,脑袋怪异地垂着。他眼皮子耷拉着,眼窝里的眼球布满血丝。他试图开口,却没有发出声音。 库柏慢慢地靠近医生,突然间警觉起来。这太不对劲儿了。 “斯蒂格?” 医生显然很难一直睁着眼睛。要不是库柏了解他的话,肯定以为他喝醉了。詹森的脸色亮了起来,好像突然意识到有人在跟他说话。他反应得这么慢,看起来真让人难受。 “那个美国佬,”他嘟囔着,“来拿走你……位置,殿下?” 库柏皱起了眉头,好一会儿才明白他在含糊不清地说些什么。“我的合法位置,你说的是这个?” 他这时候才注意到地上还有两个空油罐。他眉头皱得更紧了,终于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这些罐子跟他之前看到的一样——都是空的——安德斯死前最后一番话时也是这样。罐子里装的是樟脑燃料,但是是泡在朗姆酒里的。我的天哪!库柏想到,这些蠢货在喝这些东西! 库柏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这个人。他可以理解安德斯为什么会一饮而亡,可现在看起来他像被下毒了。是自杀吗?还是他杀?是有人怂恿安德斯在威士忌里面兑上朗姆酒和樟脑混合的燃料吗?斯蒂格毕竟是医生,可以让安德斯相信这么喝没问题。 “皮埃尔!戴蒙德!”库柏尖叫起来,“快进来!船长室……现在!” 为什么斯蒂格会把燃料喝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是致命的啊。他显然不在乎。库柏怒不可遏。如果斯蒂格不在乎,那他也不在乎。 “该死的!”舵手走进船舱之后大声咒骂道。皮埃尔跳起来想越过他的肩膀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脏东西,”库柏提醒道,“要了他半死不活的命。” 戴蒙德拖着脚步走了过来,皮埃尔眼睛一下子睁得大大的。证据确凿。 “果然是他的做派,”库柏不慌不忙地讥讽道,“他把我们所有的燃料都喝完了。” “呃,我会……”戴蒙德囔囔着。 “把那个该死的混蛋拖起来,”库柏草草命令道,“然后把他扔出去。” 皮埃尔盯着库柏,目瞪口呆。戴蒙德则点头示意。“我们会这么做的,先生。我甚至会拎着他一走经过船舱,好让大伙儿都瞧瞧。” 两位海员抓住几乎语无伦次的医生,开始向外拖去。斯蒂格条件反射般地想站起来,但是舵手实在太强壮了,他根本就没机会。库柏一点也不生气。相反,他还得克制自己不要笑出来。 其实没必要让医生示众:在这艘船上,消息传得跟闪电一样快。库柏没再多浪费时间,领着队伍走出舱外,步入寒冷的黑暗中。他提着灯,头抬得高高的,一副真相大白的样子。一整列海员,有的提着灯,跟在皮埃尔和戴蒙德身后,看着他们拖着神志不清的医生。他们踉踉跄跄地走了出来,分布不均的冰块在黑暗中让人很难通行。他们气喘吁吁地咕哝着,有几次甚至都要跪下来。 漫天飞雪盘绕在他的靴子周围,模糊了足迹,但库柏认得几个小时前他们来过的地方。风太大了,几乎要把那仅有的一点儿灯光也给熄灭。寒风已经把覆盖在威利·安德斯遗体上的积雪吹散了一部分。 “这里!”库柏喊道,指着那块冰。他转动脚跟,咔嚓一声行了一个做作的立正军礼。船员把那个累赘扔在他脚旁——距离被帆布裹着的安德斯遗体只有一米远。船员聚集在一起,跟中午时基本一样。只是这次,所有人的兴趣都浓得多了。 斯蒂格轻轻地哼了一声,单薄的胸膛不断起伏着。他慢慢站了起来。狂风猛烈地拍打着他的长外套,又把他拖到冰雪中。他慢慢地支起身体,机械般地把衣服包裹在枯瘦的躯干上,紧缩着取暖。他没戴手套,也没戴帽子。他歪歪扭扭地站起来,身体晃来晃去,显然迷惑不解。 库柏听了一会风声,不想急着走。船员们一分一秒地等着。等到风势变弱,不再刮起漫天飞雪模糊他们的视线,在橙色的光晕中一张张面孔清晰了起来。 “好了。”他突然喊道,“所有人都进去!” 大伙解散了。大多数人已经等不及回到蓝色驯鹿号里去了。有几个人则显得不太情愿。库柏看到几只眼睛还停留在那个黑色的佝偻身躯上。一些人震惊不已,一些则唏嘘惋惜。皮埃尔督促他们继续前进,戴蒙德也是。 最后那一刻,库柏站在斯蒂格身前。可怜的医生迎风站着,被风雪拍打,凄凄惨惨、支离破碎。提灯的橙色光晕随着他们走向船只而上下晃动。黑暗主宰了一切,黑暗和死亡。库柏终于笑了。接着他也转过身,把医生丢在那里等死。
1 利姆雷·马达可(1823-1864),匈牙利诗人,剧作家。 2 堕落天使。传说中路西法曾是上帝座前的最美丽高贵的六翼炽天使,日复一日陪伴上帝左右。但上帝创造出亚当之后要求天使们对其行跪拜礼,路西法认为有辱尊严和骄傲,断然拒绝并带领其他天使向上帝宣战,失败后堕落入地狱。 3 原文Something’s rotten in Denmark出自莎翁的《哈姆雷特》。 4 航船上船员等级名称,其职位高于“普通水手”,但仍属于等级较低的船员。 5 楠塔基特岛(Nantucket)是美国马萨诸塞州南部的一个岛屿,是捕鲸业早期的世界中心之一。 6 约瑟芬·博阿尔内(1763-1834)是拿破仑的第一任皇后,法兰西第一帝国的第一位皇后。出生于当时的法属西印度群岛的马提尼克岛,和拿破仑于1809年离婚。 18. 1860年2月27日 “是的,我知道。”库柏雀跃地答道,“我也觉得我们今天会看到它的。” 他盯着黄色的按钮和污迹斑斑的线,以及仪表盘上映照出的他们的傻笑。 “根据数学推测,我们今天有6小时46分钟会看到太阳。哎呀,我们已经四个月没见着太阳的影子了,今天居然会有六个小时!” 水珠沿着船长室的屋顶,从倾斜的墙面上滴落。一阵风拍过蓝色驯鹿号的左舷,让她一颤。库柏整个人笼罩在一片水雾中,但心情丝毫不见影响。 “是的,”他继续说道,“暴风雨今天就会停了!温度已经上升,风向也改变了,不再刮北风了。你可以感觉得到。也许两周前太阳就已经出来了,可今天才是我们能见到它的日子!” 愉快的笑容很快就变味了。怒火在他的唇齿间燃烧。 库柏一直在啃一块干肉饼,可只能尝到一股强烈的血腥味儿。他的五脏六腑在剧烈地蠕动着,可不管血腥与否,他还是坚持着。口腔中的痛感并不是因为坏血病,而是食物造成的。酸橙汁已经冻成锋利的小晶球,嵌在压紧的肉饼里。这是他在黑暗中独自忍受的其中一种疼痛。 他看了一眼公仔——从船长室里带出来的唯一物件——他意识到自己并非孤身一人。 他一直仔细地分配着酸橙汁肉饼。他细心计算,确保能够坚持到太阳出来,也由此意识到仅仅依靠数学的局限。就像戴蒙德曾经警告过他的那样,现实跟预估可能大相径庭。但奇迹的是,这些抵抗坏血病的干肉饼真的帮助库柏撑过了整个冬天。太阳升起那天暴风雪降临,还肆虐了好几周时间,真是太糟糕了。大伙儿还指望着这点希望呢。 库柏现在住在船长室里。舵手戴蒙德一开始就强烈要求他这么做,说知道他掌控大局会让大家感到放心。皮埃尔也同意,但库柏还是拒绝了。他只是个少尉,不是船长。但在船副室里待了一个月后,他终于改变了主意。那真是命运攸关的一天。因为正是从那之后,他才发现船长室有一扇锁着的门。 在右舷角落,就在他被子堆得皱巴巴的铺位旁边,有一摊泥水,船只的倾斜使那里形成了一个蓄水井。冬天的脚步确实远去了,墙面上那一层白霜终于开始融化。虽然这些现象鼓舞人心,库柏还是实际的。所有这些好兆头似乎都来得太迟了。 “可是何时怀揣希望都不算晚,好好先生!”他向公仔宣布道,“这不正是《人类的悲剧》的启示吗?现世这般恐怖,但在正确的时候说正确的话,就一切都好。我不是伊甸园里的亚当。我无法让上帝听到我的心声。但皮埃尔说得对,只要在你需要的时候明白这个启示,谁还需要上帝的倾听呢?” 他摸索着茶杯,茶叶从上个月开始就被反复冲泡,茶水早已淡然无味。漂浮着的叶茎和破碎的叶片既不能提味,也没有营养,可好歹看起来让人舒服些。而且还是热腾腾的。一个小木片垫在杯底,因为船一直右倾着,这样可以防止水洒出来。库柏用手指从茶水里捞出一块儿冻着的小牛肝肉饼,这时木片掉了下来。即便在温热的茶水里泡过,肉饼还是硬邦邦的,就像困住蓝色驯鹿号的冰体一样。 库柏用原先装着朗姆酒燃料的空罐子敲打肉饼——直到把它敲碎。这个空罐子是之前船长和医生留下来的遗物。肉屑四溅,最后飞到右舷角落的垃圾和雪泥浆中。库柏把肉屑从脏物里挑出来,又把它们放回茶里融化。但是冻肉饼一直顽强抵抗,直到最后也没化,他只好把冻着的肉饼碎块塞进正在出血的疼得厉害的嘴里。他艰难地嚼着,专心致志。这毕竟是他的最后一餐了。根据他的计算,他们一周之前就该死了。他还是倔强地坚持着,虽然只是勉勉强强。 船长室外突然传出一声巨响。 库柏警觉地跳起来,差点撞到墙上。他抓过船长的左轮手枪,转过来面对着门。 预料中的这一幕让他浑身一颤。这几个月来他一直强忍着内心的不安。他神经一直高度紧张,就像咖啡喝多了的那种心慌。从步入船长室的那一天起,他就一直抖个不停。 库柏真的掌权了之后,舵手戴蒙德就不再支持他了。库柏走进那扇带锁的门后,戴蒙德就斜眼看他了。那个恶心的混蛋斯蒂格显然成功地把怀疑的种子种进了这个男人身上。从库柏清理门户开始,戴蒙德就不再信任他了。库柏一直对安德斯的失职和詹森的懈怠感到生气,他就是没法放任不管!冬季黑暗的第一个月他是一个人在船长室度过的,一个人蜷缩在局促的铺位里。一开始他盯着斯蒂格之前一直在反复读的那本书,最后把它付之一炬,一把烧了取暖。这么做也丝毫没有减轻他对那个人的恨意。皮埃尔劝他冷静下来,可也拿不出切实的办法来。 库柏终于想明白了,既然愤怒在他的血管里奔流着,空气又是这么寒冷,为什么不释放出来?他以为寒冷能抚平他的情绪,可事实并非如此。血液一流出伤口就冻住结痂了。更不用说从受伤的手腕上掰下冻住的血块有多疼了。他肯定发出什么声音了,因为皮埃尔和戴蒙德都跑过来打断了他。他不得不躲进船长室,他在那里发现了一个上锁的门。从那天起,皮埃尔挨得更近了,但戴蒙德开始躲着他了。疑心在空气中涌动着。 库柏又听到一声巨响,这次还夹杂着叫喊声。船员们在船舱里争执。他在一片混乱中听到诚实乔治在喊:“别碰我的竖琴!该死的,我说了不许碰!” 嘲弄声随之而来。“让我们为假弗兰克欢呼三声,这位新的竖琴家!竖琴?1竖琴!” “万岁!” “竖琴竖琴!” “万岁!” 欢呼声变得一片嘈杂,就像一群争吵的海鸥一样。“竖琴!竖琴!竖琴!”突然竖琴的琴弦啪的一声断了,煞是刺耳。库柏往门里开了一枪。 枪声在船舱里震耳欲聋。烟雾绕着枪管盘旋,他试图在耳中的轰鸣外听见什么别的声音。门外陷入一片寂静。 库柏气喘吁吁,看了一眼好好先生。他总是遵从它的指示。好好先生一直很镇定,脸上的笑容扭曲,但总不散去。库柏放松了一下,把最后一小块肉饼放在面前。 他必须集中精力。春天就要到了,要做的事有很多。很快蓝色驯鹿号就有机会重获自由了。船只底部的碎冰也许跟冰川底部冻在了一起,但是浮冰很快就会活跃起来。暖流会从底部瓦解冰块,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像一位诱惑牧师的老处女一样。是的,有很多事要做。他要对蓝色驯鹿号负责。 多么愚蠢的名字啊。这艘船强悍得很,是一艘赫克拉级?2炮船,装载重型臼炮?3。为了应对战争而设计的特厚船身,使得这种船特别适合在冰海航行。在过去几十年的极地探险中,同类的船都熬过了致命的冰川困境。事实上,正是一艘她的姊妹船间接地带领他们误入了现在这个冰窟陷阱:惊骇号正是由探险家富兰克林指挥航行。 他想放声大笑,可他必须克制住。他必须集中注意力。 这艘船被H.G.豪威尔公司买下来的时候被命名为驯鹿号。安德斯船长是个迷信的人,他坚持船的名字里必须有“蓝色”二字。他的第一艘船是蓝色钻石号。看到另一艘名为钻石号的船沉没以后,他觉得肯定是“蓝色”两个字保佑了自己的船。于是他的下一艘船从风之号改名为蓝风号。虽然这个名字很荒诞,而且据说改名总是跟坏运气联系在一起,但他还是坚持给这艘船的名字改成了蓝色驯鹿号。 库柏朝好好先生咯咯地笑:“富兰克林应该把船只的名字从惊骇号改成蓝色惊骇号。另外我觉得安德斯应该把这艘船叫作蓝色睾丸号。” 好好先生置之一笑。 “是啊,我们会渡过难关的,不是吗?即便其他人办不到。只会是我和你两个人挺过去。” 库柏听到门外更嘈杂了。他隐隐约约地听到皮埃尔在和戴蒙德争执。他们显然就在门外。 “蓝色睾丸!”库柏突然间尖叫道,被这个名字逗乐了。好好先生也大笑不止。“蓝色睾丸!蓝色睾丸!” 库柏止住笑声,眼睛盯着门。他们会过来一起分享这个笑话吗? 思考了一会后,库柏起身迅速拉开了门。皮埃尔差点摔进门里面,但还是勉强保持了站立姿势。戴蒙德站在他身后。他的一只蓝眼睛穿过皮埃尔的金发打量着库柏。 “下次再一起来。”库柏脱口而出,“我们有很多事要做!是的,很多事要做!风向变了。有希望了!” 戴蒙德听到这番话似乎很欣慰。他眼神闪烁扭头朝着船员舱喊去:“听到没有,大伙?船长要突围了!我会让弟兄们都准备好,先生。” “是的,是的,我们必须集中精神!”库柏马上附和道。“不能放弃我们的责任!不,不!不能像那个可恨的死人斯蒂格那样。那个可恨、沮丧的斯蒂格?4!沮丧的斯蒂格!沮丧的斯蒂格!” 戴蒙德眼睛微微眯起。“对,先生,”他慢吞吞地迎合道,“您说的没错。” 皮埃尔的胸膛随着急促的呼吸而上下起伏,他一直都只是盯着库柏看。更准确地说,他是在盯着长官手里还在冒着烟的那支左轮手枪。 * * * * * 库柏检阅了下方站在冰面上疲弱的船员们。蓝色驯鹿号的所有成员都在场。自从他掌管以来,没有一个人掉队,他很是骄傲。虽然从他们病弱、干瘦、憔悴的外表上来看,他们的时日已经不多了。 暴风雪终于停歇,金灿灿的阳光照耀着冰面。希望之火在每个人心中熊熊燃烧,库柏也感受到了。多么温暖、美妙的太阳啊!万物皆仰赖于它。历经了四个月的黑暗后,谁都不想再看到它落下了。 啊,希望!即便在黑暗中,恐惧也没有完全侵蚀希望。看到冬日的黑暗散去,天空中巨大的绿色滚动波浪取而代之,库柏很惊讶。这是北极光。这个现象太迷人了,天空中闪烁了各种色彩,从绿到蓝,甚至还有红色。当然了,但是在北极,这光芒四射简直难以置信。夜色仍在,但已经无法与日光相抗衡。彩虹是太阳最好的馈赠——冰面发着蓝光,水面闪着绿光,影子晃动着深紫色,而太阳本身闪烁着灿烂、耀眼的金光。 12名虚弱的船员两两一组,库柏和戴蒙德分别执掌蓝色驯鹿号的两侧。每组都分到一根长杆,那是从坠落的前桅最顶端的圆杆上砍下来的。戴蒙德监管右舷的四个小组,妥善安排他们的位置。他比库柏更有经验,所以少尉自己只在泥泞的左舷管理两个小组。尽管提防着这个独眼人,但库柏知道他也一样迫切希望将蓝色驯鹿号重新拉回航道上。他跟詹森不同。 库柏在左舷的两支队伍艰难地向被暖流渐渐融化的碎冰区跋涉。左舷远方的冰面已经融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队伍到达水域只是时间问题。可他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用杆子撑着船!”戴蒙德在寒风中喊道,“稳稳地抵在船身上!准备好使出全部力气,弟兄们!” 西风依旧刮着,所以大家都等着风向改变。南风会带来暖意,融化更多的冰雪,而且有可能——只是有可能——他们可以借着南风把驯鹿号推进水中。戴蒙德对风的解读跟麦克罗伊对冰的描述非常相像。他说,风和女人一样善变,会随时毫无道理地改变主意。风向改变之后,坚硬的浮冰会在几分钟内融化。暖风会瞬间打开一条长达几十米的畅通航道。但冷风也会在须臾间将航道封住。 风撩动着人们的心。奇怪的是,它似乎不再与秋冬季的北方女妖有任何关系。那时的风扫过冰原,刺入骨髓,裸露的皮肤在30秒内就会被冻伤。船员们为了自保,都在统一的羊毛衣外面裹着海豹皮夹克。他们还戴着翻毛手套,在火堆边一动不动。但今天很暖和,差不多有零下三度。 这些饥饿的人们能推得动船吗?蓝色驯鹿号船身很重,船体设计得十分厚实,足以承受英国海军3吨重的迫击炮。作为一艘用于海岸攻击的小型臼炮船,她本身的实木就超过300吨重。所有赫克拉级?5的船,如复仇号、毁灭号、惊骇号,都十分坚固。坚固的船配强硬的名字——战士的名字。天知道为什么这艘船要叫蓝色驯鹿号。 冰封的海面上时时回荡着断裂声和爆破声,如同枪响。交响曲开演了。水温仍在冰点以下,但只要达到零下三度,冰就会融化。确实,冰川从远处到港口,正在破裂。风突然转向,从南方吹来。 等的就是它! 库柏眼前划开一道水路。坚冰开始瓦解了!他鸣枪示意开始行动。所有12个人将他们的杆子压进蓝色驯鹿号干燥的船体下,一边猛推,一边嚎叫。 “快成功了!”戴蒙德在对面尖叫道,“四组,支点往下!五组,支点抬高,要在船舷正下方!” 库柏负责的四个人正奋力往上使劲,嘴里发出咕哝声。他们踩在碎冰形成的泥泞地面,急切地一步一步向前。他们的任务是摇动着杆向上推。这四人饿得皮包骨,而且关节肿胀,想用这样的躯体去撬动一艘如此沉重的船,简直十分可笑。但除此之外他们别无他法。 “继续保持!继续保持!快成功了!快成功了!” 戴蒙德兴奋得几乎有点歇斯底里,大家都感受到了。库柏随他一起尖叫,每个人都将满腔的恐惧与愤怒注入手上的工作。突然,蓝色驯鹿号干脆利落地从前端摔下。气氛瞬间怪异地安静下来。 随着船的两端恢复正常,库柏负责的两个组的人都被甩到后面。他们又惊又喜地尖叫着,因为他们正身处冰冷的雪泥浆中。戴蒙德带领的小组也乱作一团,军官与普通船员之间的隔阂突然消失了。经过漫长的疯狂的四个月,终于要回归正常了。 人们欢呼着,库柏从心底感受到一股平和舒缓的暖意。在他印象中,自己那令人萎顿的晕眩头一次有所减轻。 但他们的欢呼为时尚早。那该死的风和女人一样说变就变!南风突然转向,船尖瞬间被冻住。冰摩擦挤压着蓝色驯鹿号的船体,她颤抖起来,如同被一个巨锤敲打一样。冰以巨人之力,封住了船的两翼,库柏惊骇地看着她被牢牢定住。 “她被冻住了!”戴蒙德从远处喊道,“快起来!各就各位!” 但已经太迟了。人们挣扎着想将她往上推,迫切渴望能让她摆脱那些冰爪。如果那些互相交织的冰指只是冻住船底,那就还好。但形态各异的冰缘深深刺入船体,碎冰不断爆裂。 库珀盯着眼前的景象,目瞪口呆。简直不可能!他回忆起在南极洲时,惊骇号曾经被冰推下一个十多米高的悬崖,但仍无大碍。蓝色驯鹿号抵抗这冰雪桎梏已经四个月了。不,不会的!不会是船的问题。她非常棒——她履行了自己的职责。问题出在这些人身上,他们胆小而懦弱。 库柏蹚进凹凸不平的碎冰和雪泥浆来到船舷边。戴蒙德已经站在一道冰脊上,估算着损失。下边的人灰心丧气地悄悄溜走。 “船长!”戴蒙德大声喊道,向库柏挥手。他没戴帽子,卷发一直垂到肩上。他把头发向后拂开,深邃的蓝眼睛仔细检查着蓝色驯鹿号。 “她还没有完全妥协,先生。”库柏趔趔趄趄,终于走到他身边。“没有看起来那么糟糕。看起来船体结构仍然完好。有两个地方破了,的确,但破的地方位置足够高,打个补丁没有太大问题。当然我们得更加小心地行驶,但只要不直接撞到冰山或者被浮冰挤压,我们就还有胜算。” 库柏麻木地盯着船,双臂抱住自己。 “任何适宜的风都可以让船再次进入水中,先生。我可以安排小组去破开刺入船体的冰,并开始打补丁。问题是,先生,时间。” “因为到那时人都已经死了?” 戴蒙德惊骇得说不出话。周围冰原反射出的强光刺得他眯起了眼睛。“是的,先生。这就是问题所在。一旦刮起暴风雪,大家除了把海豹皮衣服煮了就没别的食物了。许多人脚踝和关节严重肿大,他们几乎是没用了。但此刻外面天气不错。他们可以去打猎。” “对,对。”库柏讽刺道,“我相信拿着枪的人。” “……是的,先生。”他谨慎地表示赞同。 “信任!”库柏突然爆发,“那就是让我们超越《人类的悲剧》的东西,怎么样,戴蒙德?信仰上帝。留两个小组修补船体,剩下的人去打猎?” “当然,你说了算,先生,那是我的想法,但得要他们全都听从指挥。” 库柏再次打量那群人。他们全都躺在冰面上,显然筋疲力尽。他们已经全力以赴,不过悲剧的是那还不够。许多人身上已经出现红色甚至绿色的斑点。库柏努力忍住不去蔑视这些可怜的家伙。他得对他们负责。再说还有希望。 “好吧,戴蒙德先生。”库柏开口,但又停下。几个小组的人已经拖着杆子离开了船体旁边的危险地带,只剩一个组的人还在。一根长杆已被完全丢弃。事实上,有一个组的人不见了! “你他妈的到底在这里搞些什么,戴蒙德?”库柏指着那根孤零零的杆子咆哮道,“这几组是由你负责的!我只不过把他们交给你几分钟,现在人都不见了!” 他不敢置信地眨着眼睛,然后立刻开始数还剩多少人。 库柏拽下手套,从外衣里掏出手枪。戴蒙德本来是挑衅地看着他,但当库柏咆哮时,他退缩了。“我待会儿再收拾你!” 库柏怒气冲冲地走过那些人。大多数人都恐惧地看着他。还有些人已经根本不在乎了。皮埃尔·沃拉尔不在人群中。
1 在美国海军传统中,船员欢呼“hip! Hip!”而船长回应“hooray!”作者在此处玩了个文字游戏,将hip 替换为harp(发音相近)。 2 英国皇家海军十九世纪初对船只分级的一种,赫拉克级船为重型炸弹或臼炮船,多用于勘探及测量工作。 3 一种短炮管、大口径的火炮,因为形似石臼而得名。 4 沮丧的斯蒂格(blue Stig),“blue”一词在英文中可意为蓝色,也指忧郁、沮丧,此处为双关语。与前文安德斯喜欢在船名中加“蓝色”一词相呼应。 5 英国皇家海军十九世纪初对船只分级的一种,赫拉克级船为重型炸弹或臼炮船,多用于勘探及测量工作。 19. 人类的悲剧 库柏踩在冰碴泥泞里,低声咒骂着,让人毛骨悚然。他简直不相信戴蒙德会这样没用。让他愤怒的是,戴蒙德竟然没预料到这种事情会发生。自从詹森在船员心里种下怀疑的种子,他就该知道他们最终会失败,会堕落,会放弃。 风从西面徐徐吹来,将带着冰山气息的冷空气吹进他已经冻僵的鼻中。要追踪那两个人是很简单的:他们的靴子都深陷进厚厚的冰碴里。他跟随他们的脚印一路向北来到一个冰崖。再往上走一些,他听到了他们说话的声音。他们没有试图降低说话的声音,这些蠢货。显然他们正全神贯注地做费神费力的任务。他们兴奋地互相发着指令,就像两只小狗在隔着篱笆互相吠叫。 皮埃尔的重口音很容易识别。另一个人是诚实乔治。库柏厌恶地撇起了嘴。在所有人中,怎么偏偏是他们像詹森一样?背弃职责是应该受到谴责的。谁也没有理由擅离职守。 库柏抄近路顺着冰崖旁融化的冰雪往下走。冰面的裂缝一直向北延伸。他终于看到他们到底是在做什么,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一只海豹!他们抓到了一只海豹! 这两个人正忙着击打这只哺乳动物的头部,要结果它的性命。海豹不算大,一米多长,但它身上有天赐的绝好的肥厚脂肪和肉。生肉含有丰富的能抵抗坏血病、拯救生命的维生素C。海豹的垂死挣扎渐渐停止,血液在薄冰上流淌。 库柏快步走向那两个人,他们因刚才的搏斗还在喘着粗气。周围的冷空气环绕着少尉的手指,指关节上所有裸露的地方都冷冰冰的。手枪更冷。 “先生!”皮埃尔高呼,气喘吁吁。他的双眼兴奋得发狂,他的双手因为之前的搏斗沾满血迹。“一只环斑海豹!我们得救了!” 库柏的左手紧压住外衣下的手枪。他在北极唯一的朋友的出现,给了他力量。库柏默不作声地将枪口抵住乔治的后脑勺。 “看看我们抓到了什么,好好先生?是这两个叛徒吗?” 乔治停在原地不敢动,他正斜靠着海豹棕色的鳍。他极其缓慢地将两只手放在海豹身上。皮埃尔惊恐地喘着粗气,他也低下头,大大张开双臂,把自己交给库柏。 库柏皱起眉头,他注意到乔治有些异样,而那让他十分不安。他颈后有一道10厘米长的伤疤裂开了,伤口不断渗出血液。他意识到那是坏血病的病征,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皮埃尔之前就提到过,在这种病的侵蚀下,结疤组织会退化。 皮埃尔注意到库柏分心了,他很快结结巴巴地开始解释。“我们看到了海-海豹,先生。”他说,“我们没出声,担心把它吓跑了。我们就溜出来抓住了它。我们得救了,先生。” “得救了,我们吗?”库柏讥笑道,舌头火烧火燎的,带着酸味。他努力想集中注意力解决眼前这两个失职的人,要寻求正义,但乔治脖子上流脓不止的伤口太过触目惊心,任谁也没法忽视。他被迷住了,又敬畏,又恐惧。 乔治用抽泣回应了一声。空气中的紧张并不是得救的希望,他很清楚。 “我不相信,在所有人中,竟然是你,皮埃尔,会擅离职守。”库柏抽回思绪,但仍然紧紧盯着那个发出恶臭的伤口。 皮埃尔没有回答,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跟该死的詹森一样!”库柏怒吼道,抬起手枪。他最终将视线从伤口移开。 乔治的双手开始颤抖。海豹的血已经浸透了他的双膝,感觉到血已经冻成冰,他呜咽起来。 自从蓝色驯鹿号被扳正以来他所享受到的头脑清晰的感觉正在消失。晕眩感在增长,还有焦虑感。也许他在酸橙肉饼的事情上搞错了,根据计算结果,他们两周之前就已经吃完了,但库柏今天早上都还吃了最后一个。那么为什么乔治会有那种病症?库柏将手枪更用力地抵住他的头。 “为什么每个人都叫你诚实乔治?” 他的颤抖减缓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困惑。 “先——先生?” 库柏咬牙切齿地怒吼道:“为什么大家都叫你诚实乔治?” “我——我的姓是林肯,先生。” “所以呢?” “是昵称——是来自伊利诺伊州的总统候选人,亚伯拉罕·林肯?1的昵称。” “真是荒唐。”库柏斥责道,“一个诚实的政客?不,你以为这会引导我信任你。一开始就有人策划了这件事。他妈的诚实乔治在保持供应不断链。告诉我,你个狗娘养的,酸橙饼什么时候吃完的?” 在被枪管指着的巨大压力下,他畏缩着回答道:“大——大约两——两周以前,船长。” “撒谎!”库柏咆哮起来。乔治惶惑地呜咽起来。 库柏死死地盯着那道伤口,视线都模糊了。熟悉的紧张感袭来,他双手开始颤抖。诚实乔治显然已经患了坏血病。他们所有人都是。他自己犯了个错,问题就在这。一个错误,一个计算上的错误。安德斯是个恶霸。詹森是个贼。库柏是人。人就会犯错! 库柏知道自己不是詹森。他不是詹森!他得向大家证明他不是。但怎么证明?库柏把所有思绪都扔到一边,嘴里念念有词:“你看到我看到的人了吗,我的朋友?我们真的如此幸运吗?” “是的,先生!”皮埃尔狂热地插话道,“非常幸运,这只海豹够我们所有人吃!” “闭上你的臭嘴!”库柏恼怒万分,厉声喝道,“我是在跟你说话吗?” 他打了个哆嗦,盯着冰原。 “真的会吗,好好先生?会那么简单?我会向他们证明我不是他。” 库柏的手枪仍然稳稳地抵着乔治的后脑勺。库柏从侧面看向那张颤抖的脸,但他看到的是骇人的紫色斑块,长在一双冒着精光的小眼睛下面,惨白的额头下眉毛连成一条线。 库柏倒抽了一口气,踉踉跄跄退了两步。“所以你在冰原上还活下来了,哈,詹森?我们看看是不是那样!” 他扣动了扳机,乔治猛地摔到了冰上。他的脸撞到坚硬的冰面,把冰都撞裂了,那冲击力几乎跟枪击差不多。他死了。 皮埃尔尖叫起来,库柏漫不经心地看向他。惊愕万分地,库柏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他杀死的这个人根本不是斯蒂格·詹森。怪不得他们一直找不到尸体——他就在那儿,离他不到三米,蜷缩着双腿?2! “去死吧,你这个垃圾!”库柏呼号着,一次又一次扣动扳机。他第一枪深深打进了皮埃尔的肩膀。皮埃尔猛然跳起,大声喊叫,这时另一发子弹打进了他的肩胛骨,骨头粉碎,极其残忍。他痛苦万分,手脚无法控制地乱动,滑倒在身后污糟糟的雪浆中。他半身淹没在冰冷的水中,哭号着努力想爬上来,但徒劳无功,他的手臂使不上劲。他像一条鱼一样重重摔下。库柏看着他,一脸茫然,他的整个世界都在颤动,他战战兢兢地,无法集中思绪。但他必须得凝神,还有那么多工作要做!他必须向他的船员们证明他不是詹森。 库柏拖着沉重的步伐来到水边,对着皮埃尔的后脑又射了一轮子弹。 眼前的景象不好看,但令人满意:两个死人在一个宽阔的血池里,纯洁的冰上溅到了灰色的东西。他们附近是海豹的已经凝结成斑的血。库柏彻底搞砸了。 库柏拉起他的海豹皮大衣,拽出那只汗湿的脏兮兮的狼布偶。他野蛮地把它伸进那个人血越流越多的池子里。它的身体倾斜着吸收了越来越多的血,黄色的纽扣眼睛一闪一闪。 “还有很多事要做。好好先生。我们必须活下来。我们必须吃东西。” 库柏跌坐在海豹旁,拔出一把刀。刀柄的头上一团血污,但棕色的刀鞘非常漂亮,折射出七彩的光。他用刀片沿着海豹的两只鳍一圈一圈地割着。肥厚、丰满的脂肪保护着肌肉,他贪婪地把脂肪割下。片刻之间,他双手沾满了血,脸上也是。他不得不扯掉围巾,因为风一直把围巾吹到他胡子拉碴的下巴上,还粘在海豹的脂肪上。 他吃了所有脂肪,直到吃不下,然后愉快地往后一靠。突然接受了那么多油腻的食物,他的胃在痉挛。他沉浸在这种大腹便便的感觉中。 突然他把肚子里一半的食物都干呕了出来。呕出来的食物流向海水中。他的身体抽搐着,接着他呕吐得更厉害了。他的胃很快空了,如此猛烈地。他嘴里满是血和胆汁的味道。他的喉咙烧得很痛,鼻窦干得冒烟。但他没有绝望,他知道自己总能吃更多。 他心底某处在怀疑,为什么其他水手没来查看。显然没人注意到枪击,因为宏伟的北极交响曲已全面奏响,这片海域到处都一遍遍地回荡着撞击声、破裂声。 他终于不再气喘吁吁了。他把一只手放在如同雕像一般的海豹尸体上,在寒冷的空气中,它已经不再流血。他颤抖着站起身来,低头看着自己杀的第一个人。那个人的脸庞已经撞到冰里面,所以他看着他脖子后面那道红色的、裂开的伤口。那化脓的伤口远比那被打爆的颅骨要触目惊心。 那么,到底哪个人是詹森?他们看着都一样。好好先生正忙着喝他们的血,没空帮忙识别谁是谁。也许回到安全小屋他们能搞明白。库柏越来越困惑。好好先生是狼,当然,它是不会被这些疑虑所限制的。他的衣服被血迹染成了黑色,他微笑起来。 * * * * * “真是个好主意,好好先生!太棒了!” 库柏在小屋里大笑不止,笑声在古旧的墙间来回反弹。他身下的椅子向后倾斜,接着咔擦一声折断,他一屁股坐到地上。他向后滑到小屋的角落里,滑到半凝结的水中,然后在水中挣扎着,继续大笑。最后他起身,水中的渣滓和污渍沾到他湿淋淋的外套上,他抓起好好先生。他们旋转着,在这倾斜的小屋中笨拙地跳舞,因为纯粹的喜悦,他们几乎落泪。 一个旋转后,库柏撞上了半冻僵的床铺,迫使他不得不抓住它。他冲着冻成块的毯子咆哮,因为他被迫扔下了好好先生! 抓起他心爱的伙伴,他紧紧将这个乱糟糟脏兮兮的玩具抱在心口。好好先生被磨损的胖乎乎的屁股在他外套上留下一团污迹。他温柔地将自己的朋友送回家。库柏在船长室的顶上搭了一个简陋的餐台,用来放置海豹的脂肪和血肉。他跪下来,向着甲板的方向双手合十,再一次感谢他的救世主。 生存的最终计划是好好先生建议的,库柏惊愕的是自己没有早点想到,还不得不承认好好先生很厉害。没有好好先生,他肯定已经疯了。他肯定已经死了,孤独地死在北极的荒原中。 库柏再次拿起自己的同盟,离开小屋,跑进蓝色驯鹿号内部的公共休息室。船外边的噪音震耳欲聋,北极的冰层因为春天的到来不断破裂。冰川的崩塌、帆布的撕裂,还有浮冰被海水冲击着,这一切就像嘉年华一样混乱又喧哗。但与外面不同,室内仍然安安静静。 铁炉子蹲在地上,张着大嘴,饥渴地等待燃料。但它什么也得不到了。严寒快结束,黑暗也快结束了。如同炉子一样,躺在地上的这些人,这些船员,也在等着要吃东西。大多数已经停止等待——停止一切——自从杀死海豹的那天起。 库柏跨过这些瘦骨嶙峋、面目受损的男人。在饥饿真正占领他们之前,他们就已经十分消瘦,只是被厚厚的衣服掩盖着。剩下的这些人,大概有六人,最终都患上了坏血病。肿胀的脚踝和关节使得他们无法站立。他们的皮肤布满了红色和绿色的斑块。一旦去抓挠,斑块就会破裂成化脓性溃疡。这些人身上的肉正在腐烂,随着生命的消逝而腐烂。死亡和腐烂肌肉发出的恶臭盘旋在室内,但是这些人都太虚弱了,没法离开房间。再说还能去哪儿? 黑暗中唯一的声音是一道浅浅的呼吸声,来自角落里。库柏循声走去,跨过几具躺着的身体。有几个可悲地往下移动,但大多数都没动。一道斜射的光照出了舵手仍然魁梧的躯体。戴蒙德的金发乱糟糟地纠结成一团,盖着他的脸,虽然很冷,但他大汗淋漓。 库柏在他身旁蹲下,轻柔地把那团头发拂开,露出他的脸。戴蒙德那只好眼睛在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就像马奇亚斯岛夏天蓝色的大海。他的眼神慢慢聚焦到少尉身上。而另一只蒙着眼罩的眼睛下,渗出了血和脓。库柏有些犹豫,但又不可否认地好奇,他揭开了眼罩。那道填满戴蒙德空空的眼眶的伤疤,因那发出恶臭的疾病已经裂开,或者说爆开。但眼眶不再是空的了,里面是半固体的破碎的血肉。 库柏慢慢拉开戴蒙德的海豹皮外套——外套被那个死寂的火炉上的硫磺给染黑了——露出了他的肚皮。他的身体瘦骨伶仃,已经没法抗拒,但那颤抖的肚皮显示出他的恐惧。虽然刀很钝,但戴蒙德的肉一被刀碰到还是爆开了。他努力地尝试,但还是没法抬起他已经腐烂的手臂来反抗。最终,戴蒙德迎来了自己的终结。 库柏开始流口水了。他再也不会饿了,好好先生也是。库柏的同盟歪坐在戴蒙德已经患病的肿胀的腹部上,布料吸收着脓液和血。库柏把好好先生放到下一个人身上,同样是绝望的气息,有更多已经腐烂的皮肤黏湿地掉到地上。好好先生在他躺着的餐食上摇摆着,咧嘴笑。 库柏走到下一个人面前,但他已经死了。他挨个走过他们,检查他们呆滞的眼睛和级别标志,很快确认所有这些可怕的如同僵尸的人都死了。他蹲下来,用刀划过那些把他带到北极来的人的变质的肉体。他双眼发光,和好好先生一起享用生肉。 “我是最后一个幸存者,好好先生!”库柏满意地大喊道,“我和你!” 但随后他注意到什么恐怖的东西,那是他做噩梦也不会梦到的东西。那种可怕的病不只传染人:狼布偶的线缝也失守了。 “哦我的天!”库柏声音沙哑,因为太过震惊而几乎被呛到。 他?3全身血液凝固,填充物也暴露出来。旧伤口裂开只意味着一件事——不,不天哪,不可能的——好好先生得了坏血病!绣上去的字母因为沾上血迹已经模糊不清。他再也看不到他朋友给的神谕。 不过好好先生似乎还不自知。他还在咧嘴笑着,并不畏惧命运。但库柏所能想到的只有命运了。独自在冰原上生活?他不能过没有好好先生的生活!他不会过没有好好先生的生活。 库柏从兜里拿出船长的手枪。这块毫无光泽、血迹斑斑的铁如此寒冷,把他的手掌都冻痛了。打开枪膛,他装进两颗子弹。其实一颗就够了。他把枪管紧紧顶住自己的头,把子弹射进了太阳穴。好好先生全程咧嘴笑着,库柏的这一举动将伟大的北极交响曲推进了最终高潮。
1 亚伯拉罕·林肯有个别称为“诚实亚伯(Honest Abe)。” 2 此时库柏意识已经模糊,所以他时而把乔治认成詹森,时而又清醒过来。——译者注。 3 此处指狼布偶。 彩蛋: 哥特式转变

20. 新月 男人大步流星回到桌边,把堆满东西的盘子放在面前,兴致勃勃地顺势坐下,又扭动身体坐稳。他拿起桌上的餐巾,把两个角塞进衬衣领子里戴好。在擦得锃亮的银质餐具的反射下,桃红色的亚麻餐巾别有一番色彩,和香槟酒不断冒出的气泡相得益彰。他从自助餐区端来的食物很简单,但他用炙热的目光静静端详着。盘子里堆的是粉色的尚未剥皮的对虾,像一座金字塔。虾的周围摆着四片柠檬,都向里摆着,像在朝拜食物的圣殿。他有意识地把它们依次等距摆好。0度、90度、180度、270度,这才是完美的摆法。 男人咧开嘴角,露出一丝急切的笑容,他斑驳的舌头从染有咖啡的牙齿后探出。他的嘴看起来让人很不适。短而白的胡须尖被染上了粉色。 他准备开动了。 早已仔细洗净的双手,直接把盘子里的所有东西推到了桌布上,虾滚到了亚麻桌布上,柠檬也不甘落后。他手背上满是油腻,还沾上了柠檬汁,但他毫不在意地把污渍擦到裤子上。 他挨个扳自己粗大而又瘦骨嶙峋的指关节,摩拳擦掌,开始剥虾壳,然后把剥好的虾肉再次放进满是油迹的盘子里。男人动作娴熟精准,那双大手看起来不像长在他身上。他虽然腰部修长,双手却十分肿胀,它们在空中肆意翻飞,简直不像这样一个瘦削的人的手,倒像是一只疾飞的苍白的害鸟的爪子。 盘子里渐渐重新装满了虾,这次是去壳待吃的虾肉。盘子边散落着碎屑,桌布变得又湿又滑,不过这个男人毫不在意,他的注意力不在此。他看上去像一个无意识的机器人,一个吃虾机器。但事实并非如此。在他微微出汗的前额——这项工作极其费神又费力——和紧皱的白眉下,隐藏着一个沉思者。他的思绪围绕着眼前盘子里不断增多的食物高速旋转。他因期待接下来发生的事而颤抖。 盘子终于被堆满了。餐桌被虾壳和虾腿弄得脏兮兮的。他兴奋地抓起柠檬,用力挤出果汁。在这双有力的大手下,柠檬片面目全非——果皮破裂,果汁从握得死死的拳头中溅出。新堆叠的淋着果汁的虾肉就像一座正在喷溅熔岩的火山。柠檬片宝贵的汁水被挤出后,果皮就没了价值,被丢弃一旁。 餐点准备仪式花了将近五分钟,可吃起来就快了。他把虾大勺大勺地舀进嘴里,一口吞下。他没浪费一点时间来思考——或者说消化。几秒钟后,他摘下餐巾扔到桌上,起身,再次走向自助餐桌。 * * * * * “我的天哪!”丽萨向韦恩哀叹道,“他又来了。” “谁?” “吃虾那家伙。” 韦恩也跟她一起抱怨。为了充分表达自己的不满,他甚至还用自己的脑袋去撞墙。看到自己的表演没能从迷人的丽萨那里得到期望的回应,他哼了一声道:“怎么,这家伙是欧洲人还是什么?” 丽萨·梅卡多顿了顿,皱着眉头,脸颊鼓起,这个神情让她更加动人。她天生有一种迷人而自然的魅力——典型的邻家女孩形象。星星点点的几颗雀斑让她更显亲切。不可否认,丽萨很迷人,也许不是美得倾城倾国,但绝对清新脱俗。她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对韦恩说道,“我想他看起来是有点像欧洲人。为什么这么说?” “很多欧洲人都来得很晚,会在这儿待整个下午。”这个身材魁梧的年轻人回答道。韦恩·约斯特比丽萨高了足足30厘米,他的肩膀很宽,但并不厚实。尽管如此,他还是十分引以为傲,一发现有女性看他,就煞费苦心地挺起肩膀,吸引她们的注意。“你知道,那些国家的人会午睡之类的。” “聚会跟这个有什么关系?” 韦恩摇摇头,甩开额头前亚麻色的长发。他傲慢地嘲笑她的无知——毫无疑问这种虚幻的优越感让他乐在其中。“是午睡?1,不是聚会。”他纠正道,“午睡就是他们会在下午休息一会儿。” “好吧,原谅我不懂墨西哥语。”丽萨答道,双手放在臀部,“但不,我不觉得他是欧洲人。他人太好了。” “那是什么意思?”韦恩问道。这下该他皱眉了;他的脸颊也鼓起,但这绝对没有让他更迷人。 丽萨很高兴轮到她来“教育”他,这种转变真是令人愉悦。虽然他很惹人厌——他真的很惹人厌——但他确实很聪明。他大学平均绩点4.0。丽萨解释道:“我服务过的大多数欧洲人都很苛刻,而且不把服务员当回事,只把他们当作仆人之类的。你知道,美国人对服务员就很友好。” “你这样认为?”他敷衍着,陷入沉思。 一道屏风把服务站挡在了餐厅的视野外,丽萨从屏风后偷瞄着。这个时间点,这间小小的餐厅几乎没什么人。她本来很高兴地以为可以按时下班,结果29.5号桌的那个人来了。那个人总是选择柱子旁边那张半大的小桌子,总是吃虾。他太古怪了! 这个人,阿诺先生,四天前第一次发现这种去壳再吃的自助式对虾,那天他没吃,但他发现餐厅的自助餐供应虾时看起来非常兴奋。从他第二天再来吃午餐时起,他就开始了他那奇怪的仪式般的吃法。他人很好,但总是来得晚也走得晚。丽萨不得不浪费整个下午的时间等他离开。正常时候,她在午餐轮班与晚课之间也只有两小时,这下她不得不直接跑回学校——再一次。 “我对天发誓,要是他明天再来,我就辞职。”丽萨对天花板发誓道,“这是一家体面高雅的餐厅,不是什么金枪鱼自助餐厅。” 她朝韦恩看去,很惊讶他竟然毫无反应。他正忙着显摆自己制服下的肌肉,她总能通过他脖子上绷紧的筋腱看出来。他对自己的身躯有一种可悲的执迷,而且与日俱增。他吹嘘自己的身躯胜过吹嘘学习成绩——真是不可思议——甚至胜过他对类固醇?2的使用。 丽萨翻起白眼奇怪地看着他。她在身边时他显摆得更厉害了。他觉得这会勾起她的性趣,虽然她多次强调并非如此。就算被他迷住——其实她没有——她也会告诉她就算她愿意——其实她不愿意——她也不会和他约会——因为她没时间。她已经好几年没有时间约会了,事实上,从高中时起就是这样。 “韦恩,”她责备道,“停下。” “嗯?” “你又在显摆你的肌肉了,你简直跟阿诺先生一样,上瘾了。” 韦恩原本苍白的脸颊涨得通红,一是因为只要她在身边他就很兴奋,二是因为他一直在用日晒机,三是因为使用类固醇导致他脸上长着严重的粉刺。粉刺和雀斑在他脸上交战,争相占据他的脸,尤其是想占领他那哈巴狗般的塌鼻子。他更加做作地拂开脸旁的金发。 “如果你想说上瘾的事,”他反驳道,“那我们就说说吧。我简直不敢相信你今天竟然有超过五分钟没提你的剧本。” “别提醒我这事!”丽萨悲叹道,“我把剧本忘在家里了。现在倒好,时间都被浪费完了,就为了干等这个怪人。但谁知道他会连续几天都来这儿?明天我肯定把剧本带来。” 丽萨只剩不到两周的时间来背剧本台词了。她在库克社区学院的剧目《大鼻子情圣》中担演女主角。她的表演不仅会被打分——很重要的打分——另外如果她演得好,进入激情剧社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噢,她是多么渴望能进入那个剧社。她很少会把剧本忘在公寓里。唉!早上她的吹风机也坏了,她气得忘了这件事。日常生活被打乱,丽萨就应付不来了。 “看,他又开始吃虾了。”韦恩咯咯笑道。 丽萨没有什么欲望再观摩一次那可怕的仪式了,她离开服务站,直接去了厨房。此刻她只想逃离这两个她认识的最惹人烦的男人。好吧,一个男人和一个男孩。不幸的是,韦恩跟着她来了,一如既往。他还咯咯笑着,又给她讲了更多细节。“他狼吞虎咽把虾全吃完了,现在他开始第二盘了。” “韦恩,”她说着,突然转身面向他,“我要去抽支烟,行么?” 韦恩本身个子不高,但还是远高于丽萨。她十分娇小。“一米五八,蓝眼睛,102斤。”她这样描述自己。她知道自己长得漂亮——就像大多数年轻女性这么认为一样——不过她觉得自己的鼻子太大了。显然韦恩不这么认为,他时刻都在谈论她,尤其是当他觉得她可能在偷听的时候。他也不像是爱恋她或是怎么样。他只喜欢她的臀部。 “好吧。”他答道,不自在地站着。 “那好,那就别再跟着我了。”她说着,把他往后推去,“你得看着阿诺先生。” “谁?” “阿诺先生。吃虾的那位。” “好,那是自然。为你为什么都行,丽丝。”他说完蹦跶着走开了。他表现得好像是在帮她的忙一样,好像看着餐厅不是他的工作。丽萨无声地叹了口气,但谢天谢地至少有几分钟能摆脱他的纠缠。他其实是个好孩子。她竟把他看成一个小孩,这真有意思,虽然他们同龄。他极其老实,也很聪明,但就是很……烦! 丽萨费力地穿过厨房来到餐厅后院。穿过满是油污的金属门,前面就是救星吸烟区了,还有垃圾箱。她走进那间被这栋楼三面包围的混凝土小屋,里面绝大部分空间都被那个庞大的垃圾箱占据了。垃圾箱口有一个混凝土浇筑的斜坡,箱口总是开着,一如既往的饥渴。斜坡上沾着奇怪的黑色和棕色的油污,由此看出员工们几年来一次次拖着餐厅的垃圾车来此,土豆皮这样的垃圾被无情地倒进垃圾箱。她站到自己最喜欢的地方——没有污迹,但扔满了烟头。她把那些被浸过踩碎的烟头往旁边踢开,好像那是枯叶一样,然后靠在冰冷的砖墙上。 丽萨用已经半空的打火机点燃一支烟,猛吸一口,享受其中,然后慢慢吐出。她以前并不经常吸烟,直到遇见了讨厌的阿诺先生——还有每天要多忍受韦恩一个小时——她发现这个时间还在显著增长。她在一片阴影里抽烟,这样太阳光线就没法透过天花板照射进来。这是一件好事,丽萨心想,虽然她冷得发抖。垃圾箱是地球上最脏的东西,就应该藏在阴暗处,就像怪兽一样。 明天她会再把剧本带来,绝对会带来的。韦恩已经不止一次主动提出要帮她对台词。让她懊恼的是,她清楚他的帮助对她大有益处,不然怎么打发等待阿诺先生吃完他怪异午餐的那段时光呢?她会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韦恩,接受他帮忙对台词可不是邀请他深夜读剧本,或是别的什么。烟很快抽完了,她扔掉烟头,把它踢到垃圾箱和斜坡之间的角落里。 丽萨回去时,韦恩正把一个满是油污的盘子扔到餐车上,满脸嫌弃。厨房的这辆餐车正是用于收拾脏盘子的。不过这个盘子上独特的油污很让人心烦。丽萨马上就明白那是阿诺先生用过的。 韦恩擦干净手,然后看到了她。他猛扑过来,就像一只猴子扑向纸杯蛋糕。 “搞定第三个了!” “呃,你是说他已经吃完了整整三盘虾?”丽萨问道,努力压制住自己呕吐的欲望。 “对的!”韦恩回答,语调活跃又热情。 虽然她之前已经偷乐着把他比作一只猴子,但现在看来,他的行为更接近狗。毫无疑问他都想蹭她的腿了。他是那样的幼稚无知,简直惹人怜惜,都很难让她生气了。她决定要更努力地抵制他这种无辜的神情。 丽萨快步走向通往用餐区的斜坡,靠着墙。她试着把这最后一位顾客的用餐习惯还有韦恩在社交礼仪方面的缺陷从脑海中挥去,可却徒劳无功。如果抽了一支烟都没能让她忘记,那在用餐区就更加做不到了。 “小姐?”餐厅传来一个声音。那里坐着餐厅里唯一的一个人。29.5号桌。他肯定是看到自己从隔墙后偷瞄了。她立刻走到他身边,等着他说出什么奇怪的吩咐。 “怎么了阿诺先生?” “如果方便的话,我想结账了。”他温和地说道。他的微笑能让人消除戒心,几乎让她忘了他那令人作呕的行为。他露出的牙齿稍微染上了虾的颜色。她一看到他的牙齿就忍不住想到它们消灭了那么多的虾。不过她马上想起,他几乎没有咀嚼。相反,所有的虾他都是整个吞下的。 愚蠢又不由自主的,她马上进入服务员模式。“不来点甜点吗?” “不用了。”他机械地回答道。 听到他这样回答,她高兴极了——事实上她高兴得脑袋都发晕了。直到听到他的下一句话。 “目前这个阶段只吃三盘。但明天就不一样了。” * * * * * 丽萨环顾四周,神经紧张,前额冒出了汗珠。她感到非常不舒服。29.5号桌上那个满是油渍的盘子正等着收回,旁边还堆着山一样的残渣,那是上百只破碎分离的虾壳和虾腿,脏乱不堪。阿诺先生不见踪影,这意味着他又去自助餐桌拿吃的了。 韦恩去哪里了?不需要他时他总在身边晃荡,现在有张桌子得要收拾了,他又不见了。哦不,他在那边,正忙着收拾另一张桌子。她叹了口气。 她大步向柱子走去,想趁那个怪胎回来之前收好盘子和那堆可怕的残肢断体。他确实很好,但就是他妈的太诡异了。不过至少他付小费很大方。白发的阿诺先生每天都来,每天都吃他那诡异的堆成金字塔型的虾。这个例程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吃虾的数量,那是这整件事最诡异的部分:他每天都比前一天多吃一盘!之前好像他还没占用她的业余时间……现在她真的很生气。他神经质般的仪式每天都越来越耗时。 百虾宴的效果开始在他身上显现出来了。他之前修长的身材已经开始横向发展。仅仅一周的时间,丽萨亲眼见证了他的肚子从平坦发展到赘出腰带以外。显然他准备了更宽大的服装,因为他的裤子并没有被撑起。 丽萨拿起空盘子,然后嫌恶地把虾壳、虾尾、虾腿以及柠檬皮收到里面。一个盘子远远不够装这些垃圾。这个念头让她作呕。这个不愉快的任务还没完成,但暂时可以调整一下。她匆匆走回服务站,要处理掉这些恶心的东西。刚走到屏风附近,她被一群高声笑闹的正要招呼服务员的顾客叫住了。 “小姐?” 丽萨停下脚步。幸运的是,叫她的不是他。而是26桌的女士们。那是两位中年家庭妇女,在外享受一顿晚点的午餐。其中一位戴着一顶紫色的帽子,即使在餐厅见多识广,那也是丽萨见过的颜色最深的紫色。那绝对是一顶墨西哥宽边帽,虽然上面绣着几只鸟。丽萨以一个服务员的敏锐瞬间对她们的性情作了判断。 “您好,女士?” “我们在想,这虾到底有什么秘密?” 她的神经瞬间被点燃,但她知道她们提出这个问题完全是无心的。她们根本不知道阿诺先生对于虾肉的生猛而又古怪的吃法。她们两人才共用一份小小的适量的去壳虾。幸好,剥下来的虾壳都整洁地放在旁边的盘子里。 丽萨露出她最迷人的微笑,回答道:“秘密?其实,我们所有人都有秘密,但……” 她诡秘地向她们靠近一些,她们怀着极大的兴趣也向她靠过来。 “有人说,月圆之时……它们就会穿着内裤围着火堆跳舞。” 两位女士惊讶地瞪大了双眼。一阵沉默。突然戴紫色帽子的女士爆发出一阵大笑。她的笑声比她帽子的颜色更加深邃——如果有可能的话——笑声越来越大,直到她笑得开始喷鼻息。丽萨微笑着,很乐意看到自己对顾客的判断是正确的。不过,紫帽女士的朋友却没什么反应。这个女人因这种不必要的轻浮笑话而眉头紧锁。她朋友停不下的嗤笑声看起来让她更心烦了。在她有机会开口责备之前,丽萨平静地继续说道:“很抱歉,这只是我刚刚想到的一个小小的蠢笑话。当然您问的是虾的做法吧?” 那个女人皱着眉点点头。紫帽女士的喷鼻声变成了抽鼻声。她擦去笑出来的泪花,然后开玩笑地打了一下她朋友的手,温柔地责怪道:“说真的,阿曼达,你得放松放松。” “据我所知,”丽萨继续说道,“他们只是汆熟了而已。不过我确定汤里有些什么东西。我知道大厨对于配料的选择总是很苛刻的。我去看看他能不能出来告诉你们。” 丽萨疾步回到服务站,然后沿着铺有地毯的斜坡走廊来到忙乱吵闹的厨房。她只是很高兴能摆脱那可怕的虾壳和虾腿。他人的残羹剩饭总是令人作呕。虽然已经过了一周,她还是没能习惯阿诺先生让人反感的饮食习惯。他的嘴就像是一个带有胡须的垃圾处理器。 韦恩端着一个巨大的堆着盘子的托盘从用餐区过来。他巧妙地把重量转移到一个折叠式支架上。尽管自己也很不错,丽萨还是不得不承认他力气惊人。他只需用一只胳膊就能举起的东西,她至少得用两只胳膊——要用肩膀来平衡重量。当然,这不意味着她愿意跟他说话。 看到大厨走过——不可能看不到,因为他将近两米高——丽萨迅速抓住机会逃走。 “托尼叔叔!”她在厨房高声喊道。“大厨!” “噢,你好丽萨。”他应答道,慢吞吞地向她走来。 托尼大厨真是高得不可思议。丽萨很娇小,她的额头几乎只够得到他的腰部。但今天他没有挺直身子,相反的,他耷拉着,就像一朵被大雨蹂躏过的花。毫无疑问他又宿醉了,他最近喝太多了。一周前,他还把头发剃光了,因为他毫不在乎了。同时他又没有剃掉脸上的胡子。他已经从一个光鲜的生气勃勃的专业大厨变成了一个邋遢穷困的酒鬼了。不过,某些习惯是根深蒂固的:他的大厨服装——虽然有些皱了——还是非常讲究,干干净净。 不过他这突然的转变是有原因的。他正在经历一场糟糕的离婚。托尼的妻子——丽萨的亲阿姨,也叫丽萨——真是把他害惨了。这真是太糟了,因为他是个好人。他想经营一间自己的餐厅,这个梦想也被她的自私自利彻底粉碎了。他存了好多年的钱都拿去给了律师,还只是为了保住他的婚前财产。也许他还会全部拱手相让,为了把自己从这种沉重的压力下拯救出来。他的钱不管怎样肯定没了。丽萨很爱她的托尼叔叔,自己跟他的巫婆妻子同名,真是尴尬。 她的叔叔无精打采向她走来,丽萨突然发现自己反思的并不是他的问题,而是她自己的。托尼面容枯槁是有真实原因的,而丽萨自己,相反,却是在经历一场她完全搞不懂的考验。她极度渴望能获得哪怕一点点的帮助。她甚至想到要是可以把自己的头发藏到大厨的帽子里就好了。她已经有一周没想这件事了。你以为精灵?3发型很容易保持,但其实不是。以前扎马尾辫时,她只用拢住头发,包起来,就可以了。现在她的短发看起来是卷曲的,或者说是乱糟糟的,又或者说是怪异地突起。这不仅是因为她没有时间打理——不过她确实没有时间,为了给阿诺先生服务——还因为她仅有的一点点时间也用于处理其他问题了。 她最近突然长胖了。她一直穿紧身型的裤子——韦恩会说这样很棒——但现在穿裤子这事却毫无道理变得很吃力。她早已习惯了自己忽上忽下的体重,但这次不同,她的牛仔裤紧到连前面的拉链都拉不上,幸好拉链上方还有一条宽腰带。让她困惑又警觉的,是她的眼睛。作为一个大学生,她早就习惯了因缺乏睡眠而鼓起的眼袋,但这次不同。她的眼睛又肿又胀,好像她整晚都在开派对一样,或者吃了太多盐之类的。眼睛不痛,但看起来很糟糕。她觉得自己像一只青蛙。 “需要我帮忙吗,丽萨?”托尼揉着发红的眼睛,轻声问道。 丽萨带着些许嫉妒看着他。哪怕他眼睛红肿,看起来还是比她状态好多了。男人在打理外貌方面比女人轻松多了。头发太长了?剪掉就好了。体重又长了5斤?他都200斤了,谁会注意那5斤?况且没人喜欢太瘦的男人。如果身上有什么缺陷不想让人注意到呢?留胡子吧,这样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会放在你胡子上了。 “你能去跟26号桌的两位女士聊几句吗?”丽萨把注意力转到工作上来,问道。 “当然了,”他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说道,“你来引见一下吧?” 在用餐区,苦瓜脸女士因为大厨托尼的到来而稍显宽慰。而紫帽女士呢,则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她根本不需要别人参与,自己就可以演一出戏。“满月的时候!”她像着了魔一样大声笑着重复道,让丽萨吓了一跳。这女人跟阿诺先生真是天生一对。她是不是命中注定了身边总会有一些蠢人? “小姐?” 丽萨感觉自己肩膀一紧。是的,这大概就是她的命了吧。 丽萨保持着脸上的假笑——永远面带微笑是每个服务生必须掌握的技能——转身面向柱子方向。他正坐在柱子旁边的小餐桌上,双手几乎被小山一样的粉色虾壳埋了起来。他的肚子——这些天来一直以惊人的速度在长大——委屈地被挤在桌面之下。 “你们说的满月是怎么回事?”他问,“八天之后才是满月呢。” 丽萨局促不安地扭了扭身子,说道:“是吗?我们只是在讲笑话,没什么。” “拜托也给我说说吧。” “其实一点儿也不好笑。真的。”丽萨说。她真的不想跟阿诺先生聊任何关于虾的话题! “你一定得告诉我。”阿诺先生坚定地说。他语气霸道,但看起来简直滑稽可笑。他的手臂仍然埋在虾堆里,就好像正在祈祷的时候有人在他桌上倒了几斤虾。他继续催促道:“你必须告诉我。我爱月亮,她是如此重要。” “重要?” “对呀!”他把双手从垃圾中拽了出来,非常严肃认真地说道。丽萨很惊讶,整整一周了,她一次都没见过阿诺先生改变自己的日常行为。现在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奇怪的光芒,吟诵道:“星海是世上最完美的一片海洋,而月亮则是星海中最无瑕的一颗珍珠。虽然她每晚都要改变容貌——甚至有时候会彻底从视线中消失——但她一直在那里。一直都在。她影响着世上所有海洋的潮汐涨落。世间一切生命都仰仗于她。不仅如此,她还知道很多很多。大海和星辰的秘密,她都知道。” “呃……好吧。”丽萨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好这样拉着长腔回了一声。这家伙绝对是个怪胎。她随便找了个借口赶快离开了。 丽萨跑得太快了,跑到操作间的时候差点儿跟韦恩撞个满怀。但他却很遗憾他们没有真的撞在一起。他在她面前上蹿下跳的,布满粉刺的脸上泛着红光,还带着傻笑。真是才离龙潭,又入虎穴啊! “别挡道儿,韦恩。”丽萨命令道,同时侧跨一步想要绕过他。 “你看今天的报纸了么?”他热切地问道。 “没看,韦恩。”她直截了当地问答,绕过他往前走,“我不看报纸。这年头谁还看报纸啊?你能别再烦我了么?” “他们找到那家餐厅的女服务生了!”他在她身后喊道。 丽萨刚走到过道的斜坡上,听到这话突然停下脚步回过身来,问道:“你说什么?” “没错儿,”他接着说,“在一个垃圾站里找到她了。她跟另一个服务员得了一样的病。就是几个月前死了的那个,你知道吧?” “那个让人变胖的病?” “KBS,”韦恩解释说,“柯氏腹胀综合征。” 丽萨惊呆了。虽然她一直表现得好像没时间也没兴趣听韦恩讲的任何东西,但其实只是装装样子而已。毫无疑问韦恩真的非常聪明。他读书读报,博览群书。丽萨听说过女服务生失踪的事。事实上这事儿闹得满城风雨,所有人都知道。所以她很希望能知道更多细节。 “这病很少见。”他接着说,“我不觉得这是个大新闻。要是我对报道的理解没错的话,反正她死之前已经增加了很多体重了。” “你说的‘反正’是什么意思?”丽萨呛声说,“你这话说得好像胖人死了就没什么大不了似的。” “不是,”他急忙解释,“我根本不是这个意思。不过我本人不喜欢胖妞。如果她变胖了……我不知道。你希望我怎么样?” “韦恩,”丽萨责备他说,“她才和我们一样大,而她已经死了。别再谈论她的体重了。” “和我们一样大?”他激动地重复了一遍,“你现在终于承认我们同龄啦?” 丽萨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我不知道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又开始了,“女人总是害怕谈论体重,好像‘体重’这个东西压根儿不存在一样。我正在增重呢,过去四个月已经增加快20斤了,全都是肌肉。” 丽萨注意到他脖子上的肌肉又涨起来了,青筋凸起——她永远不会看错的“预警信号”。 “好了好了,韦恩。”丽萨及时转移了话题,“再说说那个女服务生的事儿。她在哪?” 韦恩耸了耸肩,说道:“好像她一直躲在自己的公寓里。他们说她就这么大门不出地生活了好几个星期。然后可能食物都吃光了,不得不出来采购。然后她就死了。” “所以不像之前大家猜的那样,她并没有被绑架?” “没有。显然她只是一直忙着把自己撑死。这让我挺惊讶的。萨德——我的健身搭档——和我每天都吃六顿饭,但是摄入的卡路里仍然不够。不管我白天吃多少东西,每天晚上睡觉都会减掉8斤的体重。” “没人关心这个,韦恩。”丽萨毫不客气地指出,继续沿着走廊的斜坡往厨房走去。她不想听关于增重的话题——不管是有意的还是无意提到的。整个KBS事件让人有点不安。过去几天她觉得自己也有些身体肿胀。按理说现在这个季节并不是人发胖的时候。而且她还抽筋,挺严重的。这在她身上很少见。现在她终于知道为什么人们老是抱怨抽筋了,这滋味真不好受。 也许是因为压力吧,她这么想到。压力会改变很多东西,而最近要在戏剧里扮演罗珊?4这事儿让她紧张极了。肯定是因为压力。丽萨又想到了她的室友凯瑟琳,然后带着羡慕地叹了口气。凯瑟琳正在使用避孕药,她说这让她的生理期非常规律。如果丽萨能像凯特?5一样加入激情剧社,那她就也能买得起避孕药了。再坚持几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韦恩从她身后进了厨房。他又注意到了自己的肱二头肌,低声自言自语道:“天呐,我真是太棒了。”
1 原文午睡(Siesta)与聚会(fiesta)发音接近。 2 此处应指兴奋剂类的类固醇。 3 “Pixie Cut”,短到露出耳朵的女士短发。 4 罗珊:《大鼻子情圣》中的女主角。 5 凯特:凯瑟琳的昵称。 21. 盈凸月?1 一双大手剥着白灼虾,熟练地把小小的虾肉从壳里剔出来。小虾腹部卷曲的腿也被扯下来丢在亚麻桌布上。虽然他的剥虾动作简直机械化般精准,但有时也难免有错误。这不,一只虾从阿诺先生浮肿的手指间滑了出来,掉在他凸起的肚子上,然后又弹开掉在了地上。韦恩走近了29.5号桌,他廉价的皮鞋把那只粉色的小虾碾碎在了地毯上。 阿诺先生根本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 韦恩也一句话没说。 终于,阿诺先生抬头瞟了一眼,看见那个年轻的小伙子俯视着他。然后他又开始低头剥虾。“下午好。”阿诺先生毫无感情但又礼数周到地问候了一句。 韦恩点了点头,淡黄色的头发也跟着摆动,说道:“你好啊。这是第几盘了?” “第五盘。”阿诺先生回答。 “真不少。” 阿诺先生耸了耸肩,身上的肉也抖了起来。 “你为什么只吃虾呢?” 阿诺先生都没有抬眼看这个勤杂工,很简单地回答道:“我需要每天摄入一定量的这种仁慈的海洋生物。” “哎呀,当然了!”韦恩说,“为了蛋白质,对吧?萨德——我的健身搭档——和我每天都要摄入800克的蛋白质。” “是为了连接。”阿诺先生纠正道,同时紧紧盯着自己手上剥虾的动作,“只有这样我才能正确地融入它们与潮汐的连接中。如果我违反了这个时间表,就会产生很可怕的负面影响。” “潮汐连接,是吗?好吧。所以你懂营养学?” “营养学?”阿诺先生轻声重复了一遍,“我说的是外观。感知就是一切。” “当然。”韦恩发自内心地表示赞同,“但是你这样做不对。应该少吃多餐,而不是一次吃很多。如果每次都吃得越来越多,你的胃就会越撑越大,然后就会越来越容易感到饥饿。” “没这回事儿。” “这是事实,而且已经在你身上表现出来了。不过如果你开始举重,就能改变现状。” “你举重吗?”阿诺先生对于谈及他迅速增加的体重似乎没有丝毫不快。 韦恩立刻绷紧了他衬衫之下的肌肉,自豪地回答道:“每天两次!” “每天两次?” “是的。” “你还真能浪费时间。” “这不是浪费时间。”韦恩下意识地摸着自己的肱二头肌反驳道。这是一个他经常做的机械性动作,已经变成他的第二天性了。而阿诺先生则一直按部就班地剥着虾。 “等你年纪再大些,你就会发现有更重要的事情值得你花费时间精力。” “比如吃虾?” “是的,当然前提是你必须够聪明,能够学会她教给你的东西。” “她是谁?”韦恩问。但是阿诺先生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又接着问道:“对了,你每天吃多少虾?我觉得萨德和我两个人加起来都吃不了这么多。” “吃完这一盘的话,今天就一共吃了五盘。”他回答说。 “你怎么知道的?” “我每一盘都盛一百只虾。刚刚掉了一只,所以下一盘要多盛一只。” “你又不健身,为什么在吃东西方面算这么精确?” “因为我每天都必须吃一定量的虾,来融入它们与潮汐的连接中。”他不耐烦地答道。这是他第一次在这个小伙子面前表露自己的情绪。“这就是为什么我不会增重。” 韦恩疑惑地皱着眉头,指出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但是你体重已经增加了不少啊!” 阿诺先生似乎并不在意韦恩的直言不讳,他只是说:“你等着看吧。这并不是永恒的。我跟你保证,等到了下一阶段,我看起来就会跟之前一样,一斤都没有长。” “但是增重是个好事啊。”韦恩疑惑地说。 “恐怕大部分人都不会同意这一点吧。”阿诺先生从油腻黏滑的盘子上抓起最后一只虾,沉思片刻后说道。他这一轮的仪式差不多已经完成了。 “谁不同意?”韦恩对此嗤之以鼻,“你只需要稍稍运动一下,就能变成大块头。” 阿诺先生停下了剥虾的动作。真是罕见。他阴沉地问道:“当大块头很好吗?” “对啊,看看我。” “你很壮吗?” 他看着这个矮个子的勤杂工,问道。他脖子上的筋脉一跳一跳的,灰白的眉毛因为沉思而皱在了一起。 “我还会练得更壮的。”韦恩注意到对方似乎想把自己打发走,仍不甘心地为自己辩护,“我计划在秋天之前达到200斤,跟萨德一样。我已经长了40斤了。” “我知道了。”阿诺先生说着,把注意力放回虾上,“可以让丽萨有空的时候过来一趟吗?” “没问题。”韦恩回答道,这次他终于确认阿诺先生是想把自己打发走了——出乎意料啊。他听话地离开了,毕竟找丽萨这种事儿他一直乐意做,并不需要别人逼他。 * * * * * 丽萨拿起一条紧身裤,看着那些宽宽的紫色条纹,表情非常难看。那些条纹很明显被横向拉伸撑开了,看起来像马戏团的戏服一样可笑。她把裤子随手揉成一团,扔回那堆待洗的脏衣服上。虽然一直在衣服堆里翻翻找找,但她其实并不清楚自己到底要找什么,只知道要找些不一样的。当然,大部分衣服都是她的,她室友的衣服基本上只干洗——加入著名的激情剧社的附加福利之一就是有钱干洗。所以,大部分紧身裤和内衣都是丽萨的。而且大部分都已经不合身了。仅仅一周时间,她就连这些有弹性的衣服裤子都穿不上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找着找着,丽萨越来越焦虑。她不再从底下翻了,而是开始把最上面的衣服一件件扔开。不一会儿,这间住了两个不爱收拾的年轻姑娘的公寓变得一片狼藉。丽萨不在乎。要么扔衣服发泄,要么她就要哭出来了,两者相比之下她选择了前者。等这堆衣服见底的时候,有一件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她拎起一条宽下摆的黑色小皮裙。凯特是一个很丰盈的姑娘,臀部丰满,但是她更喜欢泡在图书馆或者剧院,而不是去健身房“晒肉”。听起来像个保守的姑娘对吧?但是凯特一点也不保守。她非常喜欢穿着这种短皮裙去那些严肃的、学术化的公共场合。她总喜欢说“教育和天性不应该相互损耗”……还是“相互排斥”来着?反正是这种类似的话,丽萨也记不清了。她只知道凯特的超短裙穿在她身上应该很合身——至少能遮住她越来越大的屁股。虽然这裙子被扔在脏衣服堆里,但她实在也没有其他选择了:马上就要上课了。于是她迅速套上裙子。 丽萨盯着镜子中的自己。裙子看起来非常不适合她。她是一个朝气蓬勃的姑娘——那种应该穿粉色或者亮色衣服的姑娘。她从没穿过一件纯黑色的衣服。甚至连她的裤袜都是棕色的。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她也还只是一个生活拮据的大学生,经常要靠泡面和祈祷过活。借室友的衣服穿能算得了什么?况且她也没别的办法了:她已经穿不上自己的裤子了。哦,对了,她突然很生气地想到自己的上衣都仍然很合身。所以她只有屁股和腿长胖了,而胸部仍然跟以前一样平。真是见鬼了! 丽萨沉浸在自我厌恶之中,往外走的时候路过了凯特的缝纫桌,桌上堆满了各种布料:紫色绸缎、黑色蕾丝、银色洋绉?2等等。凯瑟琳·埃博诺是一个很特别的女人,她的衣服也很特别,因为基本都是她自己做的。这张杂乱的、布满划痕的缝纫桌,诞生过华丽复古的维多利亚风格礼服,也制作过皮革束身胸衣。桌面上是一架缝纫机,虽然很旧但明显被人精心保养,它似乎正耐心等待下一次大显身手的机会。丽萨的视线又转到了凯特没关门的衣柜,打量着那一排漂亮的背心和胸衣。凯特穿DD罩杯的内衣。而丽萨呢,虽然屁股已经长胖了三倍,但是胸仍然撑不起凯特的内衣! 丽萨穿着室友的裙子,站在安静的公寓里,陷入了沉思。她的身体正在经历一系列毫无缘由的变化,这让她回想起了自己的青春期,她可不想再经历一次!可她连情绪上都像个青少年一样,感到挫败。她的身体正在变化,而她并不知道原因,也不知道将要变成什么样子。她唯一确定的就是她并不喜欢自己身体的变化趋势,并且她无力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她最担心的是自己最终会变成什么样。这并不是青春期的暂时性肥胖,而是真正发胖了。但是她根本没怎么吃东西,不应该受到这种惩罚! 丽萨又转身回到了镜子前,这次她离镜子很近,试图忽略自己的整个体型轮廓。她的头发纠结在一起,但她不在乎。要是别人能把注意力放在她的头发上而忽略她的身材,那就太好了!丽萨的身子又向前靠了靠,都快要贴在这该死的镜子上了。她的眼睛肿得吓人,而且感到刺痛,她又要哭了!凯特的裙子能遮住她的屁股,真希望有什么东西能帮她遮住发肿的眼睛。然后…… 丽萨拿起了凯特的化妆品。 * * * * * 丽萨走进休息室,叹了口气。说这间小屋又脏又乱都算是客气的了。混凝土的墙壁被漆成了暗黄色,再加上自动售货机发出的光,让屋里的一切看起来都变成了病态的橙色。这是一家餐厅,但为了管理有序,自家员工不允许吃店里的东西。其实上周丽萨基本很少吃东西,由于她显著增长的腰围,她吃得越来越少了。现在她基本只靠喝汤过活——但她的大腿还是长粗了,她的挫败感也跟着不断增加。她现在已经没法正常思考,没法集中注意力。她的剧本就放在腰边——又肥又丑的腰边,她读了一遍又一遍,但什么也记不住。好像一切都失控了。 大概是老天想继续折磨她,这时候韦恩走进了房间。这几天丽萨一直绝望地拉着韦恩对台词,这让韦恩很开心,但是丽萨并没有同感。那个小混蛋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记住所有台词,把《大鼻子情圣》背得滚瓜烂熟,好像他从小就开始研习这部剧似的。他只有前三天需要拿着剧本念词,后来就完全背会了!而丽萨已经练习一个月了,至今都没能记熟台词。 “韦恩。”她冷淡地打了个招呼。 “什么事?”他说。韦恩穿了件蓝色牛仔裤,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搭配了一件针织无袖汗衫。 “没什么。”她把剧本放在一边,回道,“只是在考虑午餐,但是看起来没什么好吃的。” “那你想吃什么,你也想试试虾仁吗?” 丽萨瞪了他一眼,但他却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似乎对自己的笑话很是得意。这种场景可是挺少见的。 “丽萨,”他突然说道。然后俯身向前,皱着眉头问:“你是不是化妆了?” 丽萨脸红了,然后又腾起一股莫名的怒气,她皱着眉头,强忍住没有发作。然后使出了自己最好的演技,装作没漫不经心地说道:“是啊。” “干吗要化妆?你素颜就很漂亮啊。” “只是想尝尝新。”她很小心地回答,“怎么,你不喜欢吗?” 韦恩歪着脑袋仔细打量着丽萨,这让他看起来像一只困惑的小狗。最后他终于老实承认了:“不太喜欢。为什么要用黑色的口红?” 虽然丽萨很不情愿,但她不得不承认韦恩是对的。化这种妆并不是她的风格。其实她本来就讨厌化妆,最讨厌涂口红,因为她觉得涂上之后嘴巴油腻腻的,好像刚吃过炸鸡似的。她之前不化妆是因为用不着。如果必须化妆,她也毫无疑问会选择亮粉色的唇膏。但是凯瑟琳的口红都是暗色系的。 丽萨耸耸肩,说:“餐厅规定我们不能涂红色,因为涂红唇的姑娘看起来不像会干活的。” “但是黑色让你看起来像个死人!”韦恩反驳她说。 “像死人并不违反餐厅规定,”丽萨对此似乎颇有研究,“不会干活才违规。” “好吧。”韦恩说,“那个,你看起来好像还很累。你黑眼圈很严重。” “真是谢谢你了。”丽萨冷冷地说。她不知道韦恩到底是在挖苦她,还是真看不出来那是她化的烟熏妆。反正不管是哪种,都让丽萨觉得很丧气。她头发乱蓬蓬的打着卷儿。她的吹风机早就坏了,但她根本没时间去买个新的。多亏了阿诺先生,每次她忙完店里的活儿都得直接跑去上课。而等她下课之后,商店早就关门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她也没钱买新吹风机。 “那家伙怎么了?”丽萨突然说,“他今天已经吃了20盘了。20盘!他怎么能吃那么多的?” 而且还不长胖?这句话差点儿就脱口而出了,但还是被她咽回去了。 不知道怎么回事,阿诺先生增加的那些体重似乎又减掉一半了——就在最近几天。最开始的两个星期,他吃得越来越多,人也越来越胖。然后就突然打住了。当然不是指他的食量——他仍然保持每天都多吃一盘——而是说他的体重停止增长了。不仅如此,甚至开始降低了。没错,他每天吃15盘虾,然后是16盘、17盘……但他却开始变瘦了!而丽萨虽然越吃越少,但是却越来越胖。并不是生理期造成的,这十分明显。她基本什么都没吃,但是人胖了一大圈儿。所以可能的原因只剩压力了。但什么样的压力能让她这样呢?距离开幕之夜已经不到两周了。 “是啊,他真是糟透了。”韦恩表示赞同。 “他人还挺好的。”丽萨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帮阿诺先生说话。她讨厌那家伙,但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基本上她只是想跟韦恩对着干而已。“而且他给小费很大方,所以别再取笑他了。” “嘿!”韦恩大声说,“我不会了。” 韦恩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塑料瓶,上面印着锯齿状的闪电图案,和补充能量的介绍标语。他打开瓶盖,把里面的东西一口吃尽。丽萨听到他在咀嚼十几颗药片的声音,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老天啊,韦恩!”她大叫,“你在干什么?你是在我面前嗑药吗?” “你说这个?”韦恩举着瓶子问,“这叫‘蛋白质炸弹’,宝贝儿。是补充蛋白质和碳水化合物的药片。我的健身搭档萨德给我的,用来调整身体适应举重。这东西想吃多少都行,因为没法吸收的过剩营养会随着小便排出体外的。它还可以用来补充能量。里面有大量的维生素B和支链氨基酸??3。来一片儿吗?” “不要。”她厌恶地拒绝了。 “真的,”他继续劝说,“这东西真的特别棒。樱桃汽水味儿的蛋白质炸弹。多余的营养尿出去就可以了。你要想试试就吃一片吧,多余的营养可以尿出去的。” “韦恩,你为什么穿着汗衫就来了?”丽萨开始转移话题了。不然不知道他还要说多少遍。韦恩从来意识不到他总是在重复自己的话,所以必须由其他人来转移话题。 “你是说我的无袖T恤?” “这不是T恤衫,韦恩,这是汗衫,你知道吧,跟内衣差不多?” “这个?不会的。萨德一直穿这种。因为这让他看起来很强壮——我已经快赶上他了。”然后他又曲起手臂向丽萨展示自己的肌肉,他总是这样秀给丽萨看,也秀给自己、给萨德、给任何人、给所有人。虽然他已经竭力隐藏了,但还是能注意到他正在打量自己映在自动售货机上的影子,并且十分满意。 “韦恩,别再这样了。” “我都等不及再增重10斤了,这样我就和萨德一样重了,我会变成一个真正的大块头的。” “韦恩,”丽萨又泼他凉水,“肉都长到你屁股上去了。” “才不是呢,肌肉都长到这儿去了。”他又一次曲起手臂,同时另一只手放在隆起的二头肌上,然后突然龇牙咧嘴地开始抚摸上臂内侧的肌肉。虽然仍旧要挽回面子,但他还是承认了:“我要休息一天。你知道吗,人睡觉的时候其实才是肌肉增长的时候。今天早晨我没练肱二头肌,我的喙肱肌??4拉伤了。” “喙肱肌?听起来像是《侏罗纪公园》里的东西。”丽萨低声嘟囔着,“说真的,你增加的体重都长到屁股上去了。别再用类固醇了,跟着那个什么萨德学对你一点儿好处都没有。” 她突然讽刺地想到,也许这就是她屁股变胖的原因——整天接触韦恩身上那些该死的类固醇。 “这是什么?”他拿起丽萨剧本旁边放着的一张折起来的纸。 “韦恩,别动!”丽萨大声说,伸手想要抢回来,但是纸掉在了地上。韦恩赶在她从椅子上起身之前,抢先把纸捡了起来。 “29.5斤,29.5天,29.5美元。这真是个奇迹。”他大声念了出来。 “韦恩,”丽萨厉声说,“放回去,这是我的书签。” “我就是用屁股想想也知道你在撒谎!”他开始顶嘴了。 “闭嘴吧,大屁股!”她反唇相讥。 “你说谁呢?”他也不甘示弱,“你上一两周长了几斤啊?” “这他妈的跟你无关!”丽萨大声吼着。愤怒的泪水充满了眼眶,她强忍着才没有哭出来——谁知道还能忍多久。她知道自己的身材变化根本没法掩饰,但别人这么直接地说出来还是很伤人。 “那个……我正在增重呢。”他用自己一贯的方式低声辩护,“我就很重啊,而且还在不断增重。也许你也该试试去健身房呢,这样你身上一部分脂肪就能变成肌肉了。” “闭嘴,韦恩。别再说了!” 韦恩似乎还想要继续反驳,但最终还是闭嘴了。看着她发福的身体和不寻常的妆容,韦恩明智地选择了开溜。 真是混蛋,丽萨想。典型的男人:只看外表。感官就是一切,呵!丽萨一直知道,韦恩喜欢她其实并不是因为她的个性,但他仍旧追了自己好几年。事实上在初中就开始追她了。这么多年来,他从来没用刚才那种厌恶的目光看过丽萨。是的,厌恶,他现在对她的身材感到厌恶了。一个这么聪明的男孩子怎么也会这么肤浅? 但其实连丽萨自己都感到厌恶了。她甚至不敢想自己体重增加了多少。她试图把发胖归因于压力,但她不是傻子,骗不了自己。压力不可能让一个人在两周内增加15斤的体重。对了,还不到两周。所以只有一个可能了:她也得了那种发胖的病,KBS。但她没钱看医生。 眼睛刺痛,她知道自己又要哭了。她已经很努力地想要忍住了。她到底是多失败啊,工作的时候一个人躲在休息室里哭?但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悲伤之情了,开始控制不住地啜泣起来。韦恩并不是唯一一个指出她发胖的人——只是最近一个罢了。昨晚《大鼻子情圣》的导演说话就毫不客气。“还剩两周就要开演了,现在可不是发胖的好时候。”他生气地说,“你是不是忘了我们有替补演员?”真是混蛋! 她的所有计划似乎都在土崩瓦解。如果她最终得不到那个角色——哪怕她通过了选拔也进行了排练——那她就拿不到分数。这就意味着她无法进入激情剧社。也就意味着她得当一辈子的服务生了——一个愚蠢、失败的服务生。这个想法让她感到惶恐——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她是不是要死了?或许爸妈能资助她看医生呢。但他们之前就反对她演戏,说这纯粹是浪费时间,如果她执意走这条路,那家里就不会给她一分钱的。她紧紧攥着剧本,试图转移注意力,但她根本做不到! 没人进休息室,没人能安慰她。他们怎么能这样? * * * * * 前门被皮靴猛地踹开。凯瑟琳唱着假声转着圈进来了,她的耳机线被甩成了弧形,裙摆飞扬。她紧闭双眼,努力想要唱到一个高音,可这显然超出了她的能力。她看起来也许像个歌剧天后,可一开口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虽然是表亲——两人的叔叔都是托尼——但她们之间几乎没有什么相似之处。丽萨虽然迷人,但其实并不漂亮,而凯特则毫无疑问两者皆有。她面容精致,高高的颧骨高贵优雅,饱满的双唇引人注目。她身材丰腴,曲线玲珑,更别说她的身高了——超过一米八。胸前更是美不胜收。事实上,不管在哪儿,“它们俩”都比“她”本人更引人注目。 而且凯特是哥特风格。她穿着竖条黑色丝绸和酒红色绉纱相间的飘逸裙子,上身配一件维多利亚式剪裁的绉纱丝绸夹克,拉链只到乳沟处。长袖子下露出的双手整整齐齐地戴着蕾丝手套。乌黑的秀发高高扎起,露出她雪白的脖颈。除了胸前即使是对现代人而言也很前卫的深V以外,她简直是维多利亚式优雅的典范。只有她的智能手机是完完全全的现代产物——手机上套着带有蛛网装饰的黑色手机壳。 凯特终于睁开双眼,看到柜台上一个皱巴巴的购物袋,她眼里闪过一丝光。她干脆利落地以罗密欧的戏剧性台词结束,“轻声!”可她说的跟莎士比亚笔下的一点儿都不像。“什么鬼?丽萨!” “我就在这儿。”丽萨坐在镜子面前叫道。她一直忙于收尾眼线。烟熏眼妆是她隐藏核桃眼的最后一道防线。丽萨发现凯特在音乐中对她的话充耳不闻时,她喊道,“我在这!别放了!” 凯特一把扯掉耳塞,任凭它们垂下来。黑色眼线和酒红色睫毛膏衬得一她双明眸分外高雅,她鄙夷地眯起了眼睛,抬起戴着蕾丝手套的手,先是指着那个碍眼的包,然后责备地指着丽萨。看到室友身着她的黑色皮裙,凯特的眉头微微一展。 “哦,”她说道,“你要走暗黑风格了?哎呀呀!” 她高兴地尖叫起来,几步就穿过整个公寓去拥抱丽萨。凯特蹬着高跟皮靴,显得个子更高了。丰满的胸部压在丽萨身上,这让她的脸唰地一下红了。这个可怜的姑娘几乎要被凯特的热情压得喘不过气来。一个长长、热烈的拥抱过后,凯特终于退开一点儿,但双手仍然抓着丽萨的肩膀,盯着她不容置疑地说道:“哦,你知道我爱你,我的小蝙蝠宝宝??5,可我不会允许我家里有任何形式哥特主义??6。” “形式哥特……”丽萨结结巴巴,“什么宝宝?” “在我眼皮底下不能有商业化的哥特服装,”凯特兴致勃勃地继续说道,“要想走哥特风,就得走对路子。” “你在说什么?”丽萨终于发问。 “你穿着我的黑皮裙呢,”凯特答道,一副明摆着的样子,“你还破天荒这辈子第一次化了妆——而且还化了浓妆。我敢说你肯定是想尝试走哥特路线。谢天谢地。人生苦短,怎能浪费在那些乏味的衣服上。” 凯特一只手抱在胸前,另一只手若有所思地抚弄着自己的下巴,又说道:“还有,你需要帮助,亲爱的。这太明显了。” 看到丽萨目瞪口呆的表情,凯特非常耐心地解释道:“并不是穿一身纯黑的衣裳再加几只蝙蝠就叫哥特。但是你也不用难为情。你怎么会知道呢?你从来没问过我的世界是什么样。跟别人一样,你觉得满腹牢骚的青少年和装扮华丽的吸血鬼就是哥特了。饶了我吧。” 凯特一手搂住她的学生,领着她坐到沙发上。站在凯特身边一比,丽萨觉得她甚至比大块头韦恩还高,而且她丰满至极。“坐下,学着点。” 丽萨乖乖照做。 “第一课:不要只是因为黑色,就觉得是哥特。当然了,一个好处是黑色显瘦。我喜欢自己的样子,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再瘦五斤不会更好看!总之,你从热门话题??7只能找到黑色和蛛网印花。” “那哪里——” “嘘!”凯特打断她,抬起一只手指示意安静。一等到丽萨闭嘴,她就拍了拍她的膝盖。“别吵,蝙蝠宝宝。可别逼我打你屁股。” “我说过了,”凯特忽闪着涂着紫色眼影的眼皮,继续说道,“我的天鹅绒、蕾丝和缎子都是从二手店买的。既然你从来没尝试过熟女装扮,就先远离蕾丝和细高跟吧。你的身材也不适合穿束腰??8。荷叶边呢?更不行了。不过你是俏皮短发,可以戴一顶礼帽。还有缎带。对,你需要缎带。或者至少穿双到膝的绑带长靴。” “缎带?”丽萨重复了一遍,很是惊讶。“缎带看上去不是很压抑。” 有那么一小会儿,丽萨心中充满了希望。她可以把这次挫折当成跳板来体验点什么新鲜有趣的事吗?哎呀,阴暗的想法又冲进脑子里了:“哦,这行不通!我唯一知道的哥特就是《芝麻街》??9里的伯爵!一只!一只飞翔的蝙蝠。两只!两只飞翔的蝙蝠!” 凯特点点头,很是满意。但丽萨还是一股脑儿悔恨。“我看起来就像冒牌货。我甚至连耳洞都没打呢!” “冷静点,”凯特嘲弄道,“我们的入门仪式可不包括穿孔之类的东西。我甚至连文身都没有——不过我在考虑要不要文一个蛛网在我的……好啦,现在是在说你。哥特是一种态度。” “所以我得阴郁、沮丧咯?” “我就是整天阴郁、沮丧吗?”凯特假装悲伤地问道,“我不这么看!真正的哥特不会整天躲在街角闷闷不乐地抽着丁香烟??10。我们会去戏剧社,我们会辩论。与刻板印象不同,我们喜欢社交。当然如果我们独处的时候能制造一些鬼魅效果,那确实会给我们加一些哥特分数,例如靠在天鹅绒躺椅上借着烛光读波德莱尔??11。” “哥特……分数?” “我只是在开玩笑。”凯特承认道,“可拜托!你没看过《海军罪案调查处》??12那部剧里的艾比吗?她快活、喜欢圣诞等等。但她就是个彻底的哥特,因为她独立,不随波逐流。哥特也有快乐的一派,知道么:快乐哥特,如果你愿意的话。哦,闪闪发光,星光闪耀!” 丽萨仍然噘着嘴。凯特弯下腰,用两只戴着蕾丝手套的手掌托着丽萨的脸。 “跟我混,亲爱的蝙蝠宝宝。我们马上就会让你快乐起来。成为哥特就是要拥抱你的个性。只有你可以真正赞扬自己的个性,因为只有你才真正知道自己是谁。社会只看到它想看的部分。这种感知才一文不值呢??13。” * * * * * “阿诺先生,你看起来很是容光焕发啊。” 他的白胡须兴奋地颤抖着。“哎呀,确实是的,丽萨。确实是的!” “嗯?”丽萨提示到。她已经乏于对他的出现动怒,所以学会了忍受。当然了,餐厅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其他的客人几个小时前就离开了。吃26盘虾需要花很长时间。也就是说他今天吃了2700只虾。丽萨对这种骇人的数量早已习惯了。 “今天,”阿诺先生笑容满面地说,“我看到了我们这个年代的一个英雄。” 她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但他没有再说什么。他说的会是谁呢?一个影星?一位音乐家? “呃?”丽萨又提醒道。她突然间害怕他可能在说某个政治家。这得多乏味啊? “我看到尤金·赛尔南了!” 丽萨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谁?” 他眉毛惊讶地一扬,问道:“你不知道尤金·赛尔南是谁吗?” 丽萨耸耸肩说道,“我应该知道吗?” “当然了!” “好吧,好吧。那他是谁啊?”她忍无可忍地问道。 “天呐,他是最后一个在月球上留下脚印的人!” “那不是尼尔·阿姆斯特朗吗?” “不,不,”阿诺先生急不可待地纠正道,“尼尔·阿姆斯特朗是第一个!你知道,先是阿姆斯特朗和巴兹·奥尔德林,然后是皮特·康拉德和阿尔·比恩执行了阿波罗12号任务……” “嗯。”丽萨没精打采地回应道。 “一共有12位勇士。”阿诺先生继续说道,依旧如痴如醉地继续他的话题。 “嗯。” “我看到尤金·赛尔南在科学与工业博物馆致辞。他可不仅仅是最后一次阿波罗任务的指令长,他还是一个卓越的演说家。” “你还真是痴迷月球,不是吗?” “哦,是啊,”他严肃地回答道,“她太美了。她隐藏的秘密比你可能知道的多多了。哦,我多么嫉妒那些登月的人啊……登上,却没有触碰。不,月球不容触碰。” “月球有什么稀奇的地方?”丽萨挑衅道。她已经厌倦了他的怪异举止,也厌倦了自己诡异的身体,真的厌倦了。这让她想跟人找茬争吵。“上面只有岩石,不是吗?没什么有趣的。” “哪有!一切都很有趣!那么多生命都要仰仗于她,这难道不迷人吗?天呐,全球每天都有三分之一的人得依赖她。” “这是什么意思?” “伊斯兰历法,当然了。”他目光呆滞地说道,“自新月后的第一次娥眉月开始,穆斯林就开始了一个新的月份。但感召我的还是她的秘密。想想她的样子。你通常只能看到新月和残月。” “所以呢?” “但她是完整的!总是在那里,总是完整的。她是那么大,可大多数人只看到了一小部分。人类的感知力太容易被操纵了。” “这为什么有趣呢?” “感知力,亲爱的!感知就是一切!” 丽萨摇摇头,一点儿也不喜欢他说的话。她质疑道:“所以你就痴迷月亮,那又如何?这跟你吃那么多东西——大概都够养活一个国家了——有什么关系?让我猜猜:虾是从海里捕来的,海水潮起潮落,是受月亮这些影响的。” 他的眼睛亮了。“是的!现在你开始明白了!世人只见残月,可她却是一轮圆月,那么美丽。是那些看见新月的人一直以来都错了吗?还是说另有隐情?承认现实与感知之间的差异——不,还要按照这差异行事——能够解开很多谜团。你注意到我是怎么显瘦的?” 她脸色一沉。她怎么可能没注意!他一天吃2000多只虾,可还是瘦得跟竹竿似的!他看起来跟三周前第一次来的时候几乎一样瘦。而丽萨没怎么吃,却越长越胖。 “这关乎感知和现实。”阿诺先生解释道,“相信我,月亮的秘密可以应用到人身上,如果他们够聪明的话。我们没有受到直接影响——不像潮汐那样——但我们并不是免受她的影响,不是的。随便去问一个急诊室医生。月圆的时候事故发生率更高。” 丽萨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显得困惑又恼火。阿诺先生注意到了她的表情,返回常态,和蔼起来。 “你当然不相信我的话了。” 她对他冷冷一笑。“我觉得你疯了。” 他轻蔑地一哼,重新看向他盛着虾的盘子。“是吗?” 肿胀的双手在那堆小山丘上挥舞着,好像在火堆上取暖一样。 “感知力让我可以转移。刚开始我只是能做到看起来比本人瘦一些,就像美丽的露娜??14一样。可在发现了她的秘密之后,我对感知力的操控把我带到了一个更高的境界——可以转移了!一切源于感知力。感知力就是一切。” “不!”丽萨突然喊道。“感知力什么都不是!我不是看上去的那个人!我不是!” 阿诺先生似乎对她的爆发无动于衷。他冷冷地看了她一会,接着白色胡须开始颤抖。 “也许现在不是,”他说,眼神中仿佛已经知晓一切,“但你会是的。你会是的。”
1 盈凸月:月相名,出现在满月之前,此时月亮表面大部分地区都是明亮的。 2 一种轻薄带皱纹的丝绸制品。 3 提高肌肉力量和人体耐力的营养补充剂。 4 上臂内侧的肌肉。 5 对哥特文化有深入了解的哥特爱好者们自称为“蝙蝠”,并将刚刚接触哥特的爱好者称为“蝙蝠宝宝”。 6 哥特爱好者们对那些“伪哥特”现象的称谓,指单纯模仿哥特装扮但并不了解哥特文化的人或热门的、商业化的哥特元素。 7 美国的一家专门出售音乐和朋克、摇滚文化相关的服装和饰品的零售连锁店。 8 起源于欧洲宫廷的服饰,多为女性穿着,用来勒紧腰腹从而使身材曲线更加突出。 9 美国的一档儿童早教节目,综合运用木偶、动画和真人表演等表现手法向儿童教授基础阅读、算术、颜色的名称、字母和数字等基本知识。后文的“伯爵”是其中一个模仿吸血鬼样子设计但性格友好的玩偶,喜欢数数,由1数到10,数到最后就会闪电。 10 香烟的一种,起源于印尼,将丁香或丁香油与烟草混合制成。 11 夏尔·皮埃尔·波德莱尔(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1821-1867),法国十九世纪最著名的现代派诗人,象征派诗歌先驱,代表作有《恶之花》。 12 海军罪案调查处(Naval Criminal Investigative Service,简称NCIS)是美国哥伦比亚广播公司(CBS)电视网的一部电视系列剧,讲述了一组隶属于海军犯罪调查局的探员的故事。 13 感知一文不值:改编自美国作家泰瑞·古德坎创作的奇幻小说《真理之剑》系列第一部的《巫师第一法则》中的一句名言——“现实一文不值,感知决定一切”。 14 古罗马神话中的月亮女神。 22. 满月 阿诺先生最后那番话让丽萨哑口无言。听起来像在威胁。肯定是威胁!可是……真的吗?从他口中说出?她怎么能把那个怪人的话当真?她懊恼地笑了笑。韦恩已经不再招惹她,可现在可能换做阿诺先生了,如果他真的那么痴迷圆月的话。要是能把臀部上的肥肉藏起来一点,她愿意付出一切。今晚是《大鼻子情圣》的最后一次带妆彩排,也是她向导演展示自己准备就绪的最后机会,可她甚至穿不上女主角罗珊的裙子。 她完蛋了。 她跑开了,逃向她在餐厅里的自在之地:后门。她得吸支烟,还得做点别的事儿,任何可以让她感觉好点的事儿。她走进炙热、发臭的午后空气中,拖着步子走到常去的墙边阴凉处,点燃了一支烟。 过了一会儿,大厨托尼弯着腰也走出了后门。他个子太高,不弓着背走的话厨师帽肯定会被门碰掉。他没有说话——但嘴里咕哝一通——掏出一包皱皱巴巴的香烟,点了一根。他笔直地站了一会儿,吞云吐雾。随后退到丽萨的阴凉角落里。滚滚恶臭从垃圾箱向他们袭来,他们用自己制造出的烟雾回击:恶臭对抗恶臭。 托尼太高了,他新长出的难看的啤酒肚正好对着丽萨的脸。他瘦削的身形和肚子前这一团突兀的赘肉极不相称,好像怀孕了一样。站直的时候,他可以很好地把肚子藏起来——这就是身高两米多的好处。可托尼垂头丧气地弯着腰。丽萨婶婶可是个专横的狠角色。他们真是两个可怜虫啊。 丽萨一下子就注意到他又喝多了。托尼的酗酒已经成了一个严重问题。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剃胡子了,脸上还有一个难看的伤疤。昨晚他喝得烂醉如泥,在酒吧停车场里狠狠摔了一跤,然后不省人事,直到今天早上才清醒一点。事实上,他刚刚又去喝了一轮,脸上淌着血,狼狈得很。 丽萨迫切地想把自己的问题一吐为快,但她忍住了。托尼一直都很睿智。他是个好人,乐于在这个傻乎乎的小侄女身上花时间。可他自己最近也是一团糟,可没有向别人吐露。她试过让托尼开口,试着转换他们俩的角色,可他只是闭口不言,默默喝酒。 丽萨不知道该怎么帮她的叔叔,因为她不理解这些事情。她滴酒不沾,又怎么会明白他酗酒呢?不过他们至少能谈谈,对吧?托尼叔叔不想给她负担,她知道。这很令人泄气,不过她至少明白这点。她还想跟他说说她那些怪异的突变,可他又高又瘦,怎么会明白她的体重问题呢?没错,他或许可以帮她找个医生,可丽萨不想开这个口。托尼也是身无分文。丽萨婶婶用律师费把他榨干了。 丽萨等着他发现自己在哭——觉得这可能会促使他开口谈谈——可他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世界中。痛苦让他极端孤立自己。他们肩并肩,可心却不在一块。他们默默地吸着烟,看着太阳落下砖墙,再落下垃圾箱。 托尼终于开口了:“那家伙又来了?” 不用问也知道他说的是谁。丽萨回答道:“是啊。” “我打算不再供应虾了,你懂的。” 丽萨咯咯地笑了,这可是她几周以来第一次真正想笑。“真的?” “那当然了,”托尼沙哑地说道,“那个混蛋要把我吃破产了。你知道哪些虾多贵吗?我的成本这个月增加了五倍。见鬼。” 丽萨靠过去,从托尼点燃着的香烟上取火,点了另一支烟。 “谢谢。他今天要吃26盘。” “上帝啊!”托尼啐了一口唾沫,“真恶心。” 丽萨哼了一声,这还真是轻描淡写了。 “今晚是你最后一次带妆彩排,不是吗?” 她的幽默感一下子消失了。另一个苦恼。有幽默感也无济于事。 “是啊。”她闷闷不乐地回答。她错过了前两次彩排,原因很简单——她无法面对导演。他对她的表演没什么好话可说,因为他对她的外貌没什么好话可说。她想加入激情剧社的抱负已经消散了。今晚她必须现身,否则就会被彻底踢出去。不过看看她短短一周就又重了10斤,她肯定还是会被踢出去的。 托尼终于转过身来看她。她厚厚的眼线晕得一团糟,她自己明白。她可以感觉到紫色的小溪正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显然她哭了好一会了,但她不在乎。她想让叔叔看到。他肯定看到了,但选择不说。他只是掐灭了剩余的香烟。 “十分钟后要开会,”他说,“所有人:从服务生到后厨都要参加。去休息室集中。” “好的。” 他的视线与她相遇,定格住了。接着他轻轻说道:“我真的觉得你应该参加。” 接着他转身离开。 丽萨抽完了香烟,可坚持又点了另一根。热浪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空气并不流通,非常不健康。但她不在乎。她还觉得自己很不健康呢。她身上的赘肉让她几乎只能弯腰驼背。她觉得自己肥胖臃肿,令人生厌。 她轻如羽毛的日子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她已经不记得瘦是什么感觉了。21年来的感受怎么会在两周内就被淡忘? 门又被打开了,这次冒出的是韦恩满脸粉刺的笑脸。他穿着紧身蓝色牛仔——上身还是那件——贴身汗衫。韦恩穿过炙热的阳光和垃圾箱散发出的恶臭,挨着丽萨靠在墙上。 “你在这儿做什么?”丽萨问道,“你今天又不上班。” 他没有马上回答。他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了丽萨一番,过去她觉得这很烦人,现在她觉得这太痛苦了——尤其当她看到他眼神里闪过的失望。她肯定是被他归为“我不想要的胖妞”那一类了。 丽萨身心交疲。先是托尼奇怪地不温不火地评价了一番,现在韦恩又是这般否定。如果连韦恩都不想要她,还会有谁想呢?为了遏制不断膨胀的绝望情绪,丽萨强迫自己开始他们之间的日常打趣。 “韦恩,我跟你说过不要再这么穿背心了。”她说道。 韦恩犀利地迎着她的目光,试图判断她有没有察觉到自己严厉的语气。经过一番天人交战,他选择轻松应对。 “开什么玩笑?”他终于开口。接着他非常夸张地拍了拍他亚麻色的皮带锁扣说道:“我可是很喜欢。锻炼的时候,这里可挤了。还有,如果我一天不吃饭的话,你还可以从这里看到六块腹肌。” 他屏住呼吸,肌肉绷紧。很快他那张粉刺脸就憋得通红。丽萨看着他,眉毛一扬,终于被他这滑稽的行为逗乐了。他立刻呼了一口气。他带着几分自嘲,温和地向她微笑。 “来吧,罗珊,”他打趣道,“我们去开会吧。” “你就是来开会的?对了,会议内容是什么啊?” 他的笑容一僵。 一时间韦恩似乎在自我斗争——太不寻常了——他终于冒出一句话:“这哥特风是怎么回事?我喜欢你自然的样子。你怎么了?” 丽萨愣住了。他的语气那么诚恳,可她的反应好像是他在故意羞辱她一样——所以她也以羞辱来回击。她讽刺地斥责道:“自然?你又有什么自然的地方,类固醇先生?” “好吧,”他耸耸肩,“看上去自然。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但丽萨继续攻击。她无法控制情绪了。她充满了困惑、恐惧和愤怒。他怎么敢质疑她处理的方式? “你到底知道什么?”丽萨尖叫起来,“你又能知道什么?你真正接触过这个社会吗?你还跟父母一块住呢!你所有的闲暇时光不是在大学图书馆,就是在健身房,稳稳当当。你到过现实世界里吗,韦恩?” “我来告诉你什么是现实世界。”韦恩反驳道。他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我知道这很艰难。不要以为我不知道这有多艰难。不然你觉得我为什么这么努力?我读书,我健身。我是在为这世界最糟糕的情况做准备。我没有躲躲闪闪、抱怨生活的不公。我准备有所作为!” “通过整天照镜子么?” “你最近照过镜子吗?”韦恩现在也生气了,开始回击,“你对自己的样子引以为豪吗?你是很喜欢吸血鬼爱德华一家吗,还是什么?我不喜欢画着眼线、枯瘦如柴的阴郁吸血鬼。每次看到那些画着吸血鬼妆的傻瓜的时候,我都想朝他们消沉、烦躁的脸上来一拳。想要黑眼睛是吧,那就给你来一对!” 大厨托尼的声音突然从屋里传来,喊他们去开会。韦恩顿时咽下了火气。他悔恨地瞥了一眼脏兮兮的墙面,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开,像一只巴吉度猎犬一样低着头。丽萨还没有释放她的怒火。准确说来,怒火没有放过她。她垂头丧气地跟着,怒气冲冲。 * * * * * 丽萨独自站在黑暗中,盯着凯特的缝纫机:眼神空洞,失魂落魄。当然也无所在意。可她为什么还在哭泣? 凯特走进公寓——动作浮夸,唱着糟糕的假音——一阵黑风。她穿着一条优雅的哥特维多利亚式黑色缎子连衣裙。方形的领口大大敞开,一对丰乳几乎溢出蕾丝褶边。蕾丝一直垂到她的肥臀上,裙摆从那里展开,一直垂到地上。她看到丽萨时一下子愣住了。 “搞什么……”她惊呼道,眼睛惊讶地瞪得老大。她飘逸地卸下耳坠,把钱包扔在柜子上,冲过去拥抱她抽泣的室友。“哦,蝙蝠宝宝!怎么了?” 丽萨任由自己被拖到沙发上。太挤了,甚至都塞不下她和凯特的维多利亚裙了。 “让我猜猜,”凯特会意地问道,“你第一次被欺负了?嗯,这不会是最后一次啦。直到你学会更多为止。” “你不明白,”丽萨哭着说,“你根本不可能明白。” “细节不重要,重要的是痛苦,而我明白痛苦。别再自怨自艾啦,蝙蝠宝宝,我不允许你这样。”凯特草草说道,“这只会证明那个蠢货是对的。” “那又怎么样?”丽萨问道,“他们只看想看到的。他们看到一个毫无魅力、悲伤、抑郁的人。让他们去恨我吧。我想让他们恨我!但他们才不会恨我呢,何必呢?他们根本不会理睬我的。他们可能已经当我死了。” “哦,我的阴暗小甜饼??1,别这样了。这样的老掉牙情节太烦人了。” 但丽萨根本没听她说话。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凯特一把拉过丽萨抱住她,轻轻地摇着她,安慰她。 “我们为什么想穿得一身黑,一举一动都好像这个世界是个阴郁乏味的地方呢?如果我们真的在这么做,这个问题很恰当。只有那些伪哥特才那个样子——那些不知道哥特文化为何物的孩子们看起来就像小丑。” “亲爱的,可爱的蝙蝠宝宝,”凯特继续说道,“我们每个个体之间有着强烈的联系,个人组成的集体,这就是我们,我们也欢迎你加入。有些人是通过音乐接触到哥特文化的,而我是通过时尚。我永远也忘不了第一次看蒂姆·波顿??2的电影《断头谷》,里面的条纹裙和蕾丝太惊艳了。我着了迷。维多利亚式哥特极其古典,你不会不知道的。但我们是自由的思想者,不畏批判社会。反之,我们也不应该害怕被社会批判。” 丽萨没有回应。她说不出话来了,眼泪也流干了。寂静不断蔓延。 “等一等,”凯特突然说道,“你之前不是该参加那个重要的带妆彩排吗?我以为你还在剧院呢。” 电话铃响了。 凯特怀疑地看了丽萨一眼,一阵风似地奔向柜台。她抓起手机,手机正传出苏西克女妖??3的铃声。 “你好?是的,我是凯瑟琳·埃博诺。他……我知道了。谢谢。我马上过去。” 凯特哔的一声把手机塞回了手提包。 “他啊,”凯特机灵地解释道,“是藤蔓酒吧的一名酒保。我们亲爱的托尼叔叔……怎么说呢……喝醉了。显然他们有周四早时段酒水特惠活动。你想跟我一起去接他吗?不去?好吧,那放松下。一杯红酒总是有帮助的。音乐也是。挑一个来放松自己吧——或者两个一起来。我马上回来,然后我们可以多聊聊。” 门锁咔嗒一响,凯特离开了,剩下丽萨一个人在家,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黑暗中。四周寂静如坟。这对哥特风来说真是完美,丽萨想道。她憧憬的生活触不可及,她熟悉的生活也渐行渐远。是时候拥抱新生了。 她拖着脚步穿过公寓,走向凯特的梳妆镜。她打开灯,盯着镜中的自己。黑色的唇膏依然鲜亮,苍白的粉底霜一如新扑。她凑向镜子,凑得很近,直到清楚地看到她化着烟熏妆的眼睛有多么浮肿。眼泪并没有冲掉所有紫色眼影,只是把它冲稀了,在脸颊上留下一条条彩线。她的嘴角浮现一丝扭曲的微笑。一个快乐的意外,她这么想道。可她这肿得可怕的眼睛该怎么办呢?它们不仅仅是肿,而且是膨胀、肥大。 丽萨用指尖摩挲着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涂成黑色的指甲嗒嗒地轻轻敲瓶盖。最后她从架子上取下一小罐黑檀木色眼影。她拧开瓶盖,伸进一根手指蘸了蘸,然后抽回手指靠近眼睛。她用蘸满黑色眼影的手指在眼皮上轻柔地来回涂抹,直到将整个眼窝都涂满。 丽萨拖着重重的步子走到衣橱前,一把拉开两扇门。衣橱里边,阴影下罗珊的戏服诱惑力十足:那是一条17世纪法国贵族的深酒红色连衣裙。这条迷人的裙子配得上凯特。它裙摆很长,流光溢彩,优雅而又美丽——让人难以忘怀的美丽。噢,多么心烦,多么折磨人。这条裙子她再也穿不下了。 丽萨黑色的唇上浮现出一丝讽刺的微笑。她的人生中再没有什么是合适的了。但那并不意味着她毫无选择。丽萨晃到凯特的缝纫桌前。一匹黑缎上放着一把长剪刀。剪刀在窗外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手术刀似的银光。丽萨拿起剪刀,准备搞些大破坏。 * * * * * 虽然时间还早,但酒吧里已经挤满了人。显然不是只有托尼会趁机享用特价饮品。但他是人群中最显眼的之一,因为几乎没有人比大厨更高。说到身高,即使凯特穿的是平底靴,也很少有人有她那么高。她轻而易举地在舞池里攒动的人头中看到了她叔叔。 托尼无精打采地坐在吧台边。他不记得自己来酒吧干吗了,但他知道肯定是有重要的事。不然为什么要在那站了那么久,甚至连酒都没喝?至少他觉得自己在那已经好一会儿了。他站在那儿还不喝酒肯定是在做非常重要的事情。酒保已经不给他上酒了,这种事情从未在他身上发生过。 “调皮鬼,调皮鬼。”凯特说着,溜到他身边。托尼滑稽地环顾四周,在他瞥了第三次之后,终于认出自己的侄女,微笑起来。 “凯特!”托尼脱口而出。“你在这儿干吗?” “找你,”她简单回答,“快来,你这大家伙。” 凯特伸手环住叔叔,拖着他离开吧台。她领着他往前走,时而踩步时而拖步,好像在跳着奇怪的舞蹈。虽然她力气不小,但她绝对带不了托尼这样醉醺醺的巨人。接着发生了什么事,让她停下了舞步。 停下舞步的人不只她一个。虽然这家夜店像肉类市场一样,人群熙熙攘攘,音乐震耳欲聋,但没人错过接下来的一幕。只有闪电才能形容丽萨的粉墨登场。双扇门被突然打开,光线涌进原本就烟雾弥漫的酒吧,烟雾在光的照耀下营造出一种如梦如幻、恍如隔世的氛围。发光的烟雾一路流进舞池,在人们的腿边缭绕,如同笼罩着墓碑的雾气。 随之进来的是丽萨。在她凌乱的俏皮短发下,两个眼眶乌黑,惨白的脸上有几道血色的条纹。她身上套着一条血色的中世纪风格的连衣裙,裙子被裁剪得支离破碎,紧裹臀部。 “我的天啊!”凯特惊呼,激动得差点把托尼摔到地上。“姑娘,你得把这死亡摇滚式的东西脱掉,我亲自给你打扮!” 托尼——双眼朦胧得就像闭着一样——伸手挥舞,然后抓住他侄女:“是你吗,丽萨?” 凯特打掉他的手,责备地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晃着,谆谆教诲道:“不对,不对,托尼。哥特风格不是拿来碰的。” 丽萨一言不发,转身面向吧台,像个游魂一样准备走开。凯特捉住她的手臂——虽然她刚才说过不能碰——把她拉了回来。 “至于你,”凯特换个人继续谆谆教诲道,“我们俩得谈谈。你,来酒吧?是受了托尼叔叔的启发吗?你的出发点根本不对。你对音乐不感兴趣,这没问题。你对这种生活方式不感兴趣,这也没问题。问题是你这么做只是为了逃避。哥特风不是隐藏在妆容和做作后面。哥特风不是逃避自己:相反我们接纳自己的个性。但你不是。你只是在恐惧,因为你体重又涨了几斤。是时候穿上大号裤子,克服这种恐惧了。” “我得去尿尿!”托尼以一种孩童般的稚嫩声调大声说道。 凯特翻起白眼,然后把他的手臂向洗手间方向推去。“那就去。去停车场就不许尿了。” “大厨?”人群中冒出一个声音。韦恩魁梧的身材穿过人群,走了过来。还有一个身形巨大的男人跟他一起,和托尼差不多高大,也和托尼差不多醉。但托尼只是长得高,这个人不仅高,而且肌肉发达。他的T恤——他故意穿得很贴身——更加突显出他的肌肉。 “大厨。”韦恩又喊了一声,语气明显透出失望。“绝不会认错你,老大。你真得——丽萨?哦我的天,真的是你吗?” 韦恩盯着那条破碎的裙子,那张浓妆艳抹的脸,还有那脸上的冷漠。他脸上闪过一丝担忧,接着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还好吗?” “她很辣哦。”肌肉男脱口而出,色眯眯地打量着凯特。 “够了兄弟,”韦恩责备他的同伴道,“那是丽萨的堂姐,要礼貌点。” 韦恩向两位小姐道歉道:“真对不起。这是萨德,我训练举重的搭档。他有点喝多了。你们还好吧?要不要我帮帮大厨?” “要的,那太好了。”凯特感激地说道。韦恩轻松地把大厨靠在自己肩上。凯特弯腰飞快在他脸上轻轻一啄,留下了黑色唇膏印记,还带着点儿闪亮的银色。然后,她瞪着萨德说:“韦恩是个好人。好男孩才能得到奖赏。” “我要尿尿!”托尼滑稽地重复道。 “我一定要干那个性感得要死的小妞!”萨德大声说道,简直有点可悲。他热切地向凯特靠近。 然而凯瑟琳有别的想法。她甩开他的手说:“放开,小孩。哥特风是不许人碰的。难道我要挨个提醒每个人吗?” “别闹了,”韦恩再次责备道,“别那么混蛋??4一。” “那是我要给那个活死人女孩的,”萨德不知悔改,还是那样轻浮又可悲,“你知道她想要的。哥特妞都是些荡妇。” “说话当心点!”凯特厉声说道,她真的生气了。 托尼感受到了外甥女的怒火,他挣脱韦恩,站直身子。虽然他起路来摇摇晃晃的,但他直接走到萨德面前,一拳打在他脸上。他居高临下,声音含糊地威胁道:“你怎么回事?” 不被托尼大厨的大块头震慑住的人少之又少,但萨德恰好就是那少数人之一。他厉声回击:“滚蛋,老家伙!” “来吧,宝贝,”萨德对着凯特流口水,“你自己知道你想要的。你想要一个真正的男人!” 凯特的双眼闪着怒火。这个家伙越过了自己的底线,凯特要让他滚回去。 “那些男孩就是这么跟你说的吗?”她问道,“你训练完满身大汗在更衣室的时候?他们说你是个真正的男人?你以为真正的男人需要隆起的肌肉?实话告诉你,福尔摩斯先生,女人绝不会被跳动的血管所吸引,至于其他一些跳动的东西也不行。看起来你里边有什么东西要跳出来了。毫无吸引力可言。我就不提你身上的婴儿油了。你跟那些男孩可能喜欢每天互抹几个小时的油,但别以为我们女人喜欢。” “那你每天花两个小时来干吗?”萨德喋喋不休,“化妆、卷发、血拼、拉屎。别跟我说浪费时间!那些不喜欢健美男人的姑娘,只不过是不自信,所以只想要一个相貌平平的家伙,这样相比之下她看起来就会火辣一些。” “我不自信?”凯特不可思议地重复道。她身后的托尼咯咯笑起来。他知道即将到来的是什么:她要彻底击垮他。 “你个可悲、自大、自恋的畜生!”凯特嘲笑道,“别把你自己的失败算到我头上。你猛男情结也太严重了。女人是喜欢那种会塑造自己形象的男人,但绝不是那种自恋的头脑简单的肌肉男!整天对着镜子只不过是内心空虚。滚回你的健身房——你也觉得那才是你的地盘吧,看看你穿的什么鬼。记得要美黑,要抹油,要活跃起来,要兴奋起来,然后让你的更衣室小伙伴们拍拍你的屁股。够了就是够了。肌肉太多不过是为了显摆,没人喜欢自吹自擂的人!” 在凯特的怒火之下,萨德的脸越涨越红。她说完之后,他默不吭声地怒目而视,深呼吸了两次。气氛紧张到了极点。接着萨德作了回应。 他一拳打在凯特脸上。 “噢!”凯特大声惊呼。她摇摇晃晃往后退了几步,又震惊又痛苦,但她没摔倒。 托尼拖着步子向前,自己都摇摇欲坠。他本意是好的,但醉得太厉害了,根本帮不上忙。他那一拳打得是很有力,但打偏了。不过萨德也是醉醺醺的,没能闪开,那一拳狠狠打在他厚实的肩膀上。他的回击同样笨拙,但更加有力。托尼摔到地上,昏了过去。 “你好大的胆子!”凯特尖叫着,冲向前去,虽然她也不知道该拿这种畜生怎么办。不过她无需担心。韦恩跨步向前,使出全身力气狠狠打在了萨德的下巴上。肌肉男向后打了个趔趄,撞到一张桌子上。玻璃杯、烟灰缸——甚至还有椅子——都飞了出去。萨德尴尬地摔了个四脚朝天。韦恩无情地把他给打晕了。 “你还好吗?”韦恩礼貌地问道,走到凯特身边帮她。 凯特眨眨眼,盯着那只被迫进入睡眠的野兽。她没事,也如是回答。 “谢谢你。”她答道,又轻轻在他脸上啄了一下,补充道:“也许不是所有的肌肉男都是坏人……” 韦恩咧嘴一笑,然后转身宣告:“最终得到了一句好话!听到了吗丽萨……?” 但丽萨已经走了。她早就漠不关心地飘走了。 * * * * * “所以,你要现在告诉他吗?”第二天在餐厅的走廊上,韦恩兴奋地紧跟丽萨身后,“你要告诉他吗?” “不。” “为什么不?”他抱怨道,“你早晚都得说。” “我知道。” “你觉得他听了之后会怎么办?” “希望他以后就不来了。”丽萨随口回答。 “所以你会去告诉他吗?” “韦恩,你能不能闭嘴?”她终于不耐烦了。好像她心情还不够糟糕似的——再加上宿醉——现在还得应付韦恩的骚扰,即使他不再表现得像一只在拱她腿的狗。并不是说她希望他如同往常拱她的腿,但……反正,他一反常态还是让她有点受伤。 “总之,你得告诉他,”韦恩继续说道,“他刚刚盛了第29盘。” “好,好……” 丽萨想在围裙里掏支票——然后在心里咒骂。她忘了她再也穿不上自己的围裙了。就在今天早上,她的腰已经胖到系不上围裙的绳子。谁听过这种事情?她这个月以来越来越胖,但今天早上是怎么回事?她简直腰围暴涨。她现在就像一只海象,再也穿不上自己的任何一件衣物,被迫去找到凯特最大号的裙子,好不容易才把自己塞进里边。这条喇叭裙并不适合工作,但至少它是黑色的,和她工装裤的原色一样。 她扮了个鬼脸,从柜台里抓起账单,摇摇摆摆地走过餐区。韦恩躲在角落里,把这一切看在眼里。 一双大手挤压着柠檬,金色的果汁滴到一堆食物上。一道果汁从水果射到丽萨的——凯特的——裙子上。她室友会很狂怒的。丽萨只是盯着,她已经被生活打压得不再在乎了。她内心充满了紧张和恐惧,被酸酸的果汁溅到衣服好像正合适。阿诺先生似乎根本没注意到。 “你的账单,阿诺先生。”她说道。她扫视了一番那张黏湿的堆满了虾骸的桌布,想找一块干净的地方,但没找到。不过她早已习惯眼前的景象,她把塞到一个堆满破碎柠檬的盘子下面,“当然,不急。” 白发老人的动作被打断,他抬起头来,眼神迅速扫过她粗壮的大腿和笨重的腰。丽萨移开视线。 “谢谢你,丽萨。”他真诚地说道。他一向单调的声音里多了一些友善,说到她名字时加重了语气。他嘴上沾着污渍,亲切地微笑着,在他身上一点也没有那个暴力吃虾狂的影子。 丽萨因自己的处境而沮丧不已,但对强加于她的怜悯更觉恶心。每个人都小心翼翼,生怕提到体重。即使是韦恩也不再谈论这个话题。话又说回来,他很可能只是忌惮凯特。 “在这儿。”他说着去拿自己的钱包,在宽大的椅子上转动自己瘦骨嶙峋的身体。他简直憔悴得要死。这么说是因为他甚至在他的腰带上新打了一个孔,这样才能系紧。到底是怎么回事?两周以前,他的腰围还大到几乎坐不进带有扶手的椅子!他笨拙地摸索了一阵,皱起眉头。“对不起,丽萨,我好像忘带钱包了。” “没问题,”她回答,“别担心。你已经在我们这吃了一个月的自助餐,一顿算得了什么。你是个很好的顾客。” 他笑起来,慷慨地露出他不大均匀的牙齿。“是29天半,准确来说,”他纠正道,“一个完整的阴历月。” “对,”丽萨耸耸肩说道,“当然。反正你不用担心。” 她知道自己得做什么,还是很紧张。怎么把消息告知他?该怎么跟他说明天就没有虾了?他会不会崩溃?他是会生气,还是会耸耸肩离开?可她为什么要在乎这一点?好像她自己问题还不够多似的!她为什么要在意这个?丽萨讨厌与人起冲突。 “对了,阿诺先生——”她最终开始要讲,但被他打断了。 “丽萨,你一直都对我很照顾,比你的前任们要贴心得多,在前几个……” 那天的第一次,他们目光相遇。他抱歉地笑了笑,然后才把话说完:“……阴历月。” “这是我的工作。” “不,真的。”他郑重其事地继续说道,一时竟忘了他的虾。丽萨简直不敢相信:他竟然一时忘了他的虾!“不要以为我不明白。我非常明白的。我来得很晚,你很烦我,让你不得不在这儿待得越来越晚。但你还是对我微笑,虽然你感觉到被伤害。” “嘿,只是等你吃几盘虾而已,对吧?”丽萨嘲弄道。“不过关于这一点,阿诺先生,有些事我得告诉你。” 丽萨迅速从肩膀回望过去,韦恩半藏在服务站的隔板后面,像个参加游行的小孩一样目瞪口呆。她转过身背向他——她宽而胖的背。她打算敞开天窗说亮话,她要告诉阿诺先生没有虾了,这时她震惊地瞪大了双眼。 他竟打破了自己的常规! 经过29天无比精准的虾宴,阿诺先生竟改变了自己的程序:他只拿了半盘虾!她扫视桌面,想看到虾已经被扔到旁边的证据。但没有。他的确是改变了自己的常规。丽萨震惊极了,话都说不出来。此刻她就像韦恩一样,蠢蠢地瞪着眼睛,不能言语。为什么眼下的盘子只有50只虾的样子。丽萨的视线无意中扫到他的嘴唇,他此刻正在休息,看起来和其他人的嘴唇一样柔软、正常。 她还是得告诉他。但她要不要等等,明天再给他撒个谎?那样就不会起冲突了。如果他来了——当他来了,他怎么会不来?——她就做出很惊讶竟然没有虾的样子。但那样很不真诚,而丽萨一直是个诚实的人。 丽萨张开嘴准备说,但又停下。她就是不相信他怎么会看起来要饿死的样子——虽然每天要吃上千只虾——而她什么都没吃,但比起昨晚几乎又胖了十倍! “你怎么保持那么瘦的?”她脱口而出。 他仍然温暖又大方地微笑着,好像她没有在他面前经历着情感上的煎熬。阿诺先生以一种惊人的温柔说道:“你过去几周以来的善良让我重新思考。并不伟大,但也许足够影响到你。别人都觉得我吃虾的样子很恶心,但似乎这种恶心又让他们快乐。不像别人总是躲在那盯着我,你只是做你自己。我看到你每天都在读剧本。你每次到桌边来都会对我微笑。” “这是我的工作。”她简单解释道。然后她才反应过来。她以为他眼中只有那令人倒胃的虾,但其实他一直都在观察她!“你怎么知道那是个剧本?” “对有心人而言分辨出这一点并不难,”他平静地回答,“你是个有野心的人吧?” 她的眼神再次黯淡下去。再也不能因此而哭了,她简单回答道:“事实上,我本应该在今晚的一部剧里演女主角的。” “本应该?” 她耸耸肩。从她的肢体语言就可以读出失败,但她以一种根深蒂固的乐观态度进行了口头回答:“我下次会得到的。” “你本来会演谁的?”他轻声问道。 丽萨不想再说下去。感觉好像她整个世界都崩塌了一样。导演把她踢出剧组的时候可不太友善。她明显是得了什么重病。今天甚至在伺候了这个地球上最恶心的顾客之后都拿不到小费。 “丽萨?” “我演的是……”她慢慢回答,沮丧与失望交织着欢乐,“我演——我本来演的是——《大鼻子情圣》里的女主角。” “罗珊!当然了!”他瞬间活跃起来。“我爱死了西哈诺!” “我爱过你一次,但我失去了我的爱人两次。”丽萨机械地背出台词。 他的胡须兴奋地抖动起来,而让丽萨震惊的是,他引用了西哈诺的回答:“月亮!是的,那就是我要去的地方!” 她盯着他,瞠目结舌。是不是除了她每个人都知道台词?先是韦恩,现在又是这个古怪的饕客? 他站起身,沉浸在此时此刻。尽管他憔悴不堪,但他有力地站起身来。他粗壮的手按住自己的胸膛,在这空空的餐厅里宣读:“在那里,我最终会找到那些我挚爱的、被放逐的灵魂:伽利略、苏格拉底!哲学家、形而上学者、诗人、辩论家,还有音乐家!他以月球探险而闻名于世……赫尔克里·萨维尼安·德·西哈诺·德·贝热拉克就躺在这里!” 他的表演气场强大,势不可挡。他太棒了!顾不得自己的遭遇,丽萨气喘吁吁,钦佩不已。阿诺先生以一种恰如其分的庄重结束朗诵:“……认为自己无所不能的……最终只是泡影。” 接下来就是预期中的沉默,丽萨等待着。阿诺先生的表演完美无瑕。接着,猝不及防地,他喊出了西哈诺最后的台词。 “我求你原谅!”他声如巨雷,吓得丽萨跳起来,“但我可能不能留下了。看,月光来召唤我了!” 他虚弱地倒在椅子上——如同在表演中——双眼紧闭,假装死亡。当他睁开双眼,两人真心地爽朗地大笑起来。丽萨不敢相信她刚刚亲眼所见到的这一幕。她毫无保留地为他感到高兴:“你演得太好了!” 他微笑着,露出他微微发黄的牙齿。 “你对我那么好,”他重复道,他的眼神偏到了服务站那边,然后他补充道,“我感觉我欠你的。” “我很乐意,阿诺先生。” “不,”他毅然地说,“这次事情不一样了。你与众不同。我们的圈子按照它的轨迹在运行,但最后一个阶段需要被……改变。” 他站起身来说:“我完成了。” 阿诺先生深鞠一躬说:“我不会忘记你的,罗珊。”语气奇特地强调了“我”和“你”。 他走出餐厅,留下愕然的丽萨。然而,更让人愕然的是,他留下了他最后一盘虾。 “噢我的天!”韦恩叫道,从服务站后面跃出,“他竟然没吃他的虾?真是前所未有!” “是的,前所未有的,或者随你怎么说,”丽萨赞同道,“真是奇怪。” “所以你跟他说了明天没虾他就离开了?”韦恩问道,“看他疯了的样子,我一点都不惊讶。” “不,完全不是。”她回答道,迷惑不解,“我根本没跟他说。” 韦恩哈哈大笑:“所以等他明天来了你还是得告诉他?噢,天哪!” “闭嘴,韦恩。” “你自己把这件事搞得更复杂了。”他紧咬这个话题不放。 “给我闭嘴,韦恩。”丽萨厉声说道,“不知怎么的,我觉得他不会来了。” 丽萨觉得,阿诺先生努力想告诉她什么,但她就是没听懂。她盯着那半盘虾。虽然那虾只有他平常吃的一半,但还是令人反胃。十几条小小的棕色虾腿四处散着,粘在水杯和银质餐具的两侧。 * * * * * 丽萨吸进一口舒缓情绪的烟,然后缓缓从鼻子里喷出。云雾在那臭烘烘的小后院里升腾。阳光直射下来,把她烤得很热。她穿着聚酯的制服,在高温下很不舒服。黑色的裤子像烤鸡肉一样烤着她的腿。她心不在焉地伸手从围裙里拿出她的书,里面夹满了顾客的账单。今天的午餐会早一些结束,最后一桌来得很早,而且他们几乎已经吃完了。真幸运! 她很感激能有额外的时间,因为今天韦恩没来上班。他可能在锻炼他臀部的肌肉,或者得了疝气了,丽萨沉思着。不过他不接电话倒是很让人惊讶。没有电话、没有消息、没有短信,什么都没有。他太讨人厌了,但绝对是个可靠的人。 丽萨的脑袋还没从宿醉中清醒过来,人群的喧哗吵闹还在她耳边回荡。昨晚真棒!当她到了《大鼻子情圣》的首演现场,她的替演不知什么原因非常难过。导演给她做了个鬼脸,说如果她愿意的话她可以演主角。什么叫如果愿意的话?她为什么会不愿意?事实上,每个人都奇怪地盯着她,他们到底是怎么了?但她没能找到自己的戏服,那几乎又上演了另一场戏。替演身形比丽萨高大一些,但裙子已经用针别好,准备就绪。 丽萨热切地吸着烟。她昨晚得到了全场起立鼓掌,虽然不够热烈,但这是她的第一次! 通往餐厅的门打开了,门口站着托尼,高大、面容枯槁、余醉未醒。 “丽萨!”他愉快地吼道,“你在这儿啊。你完事了能不能到我办公室来?我想听你聊聊你的看诊。” “什么看诊?” “关于KBS的看诊。记住,我告诉过你餐厅会付你看医生的钱。只是我们得签一些东西。” “看什么医生?”丽萨奇怪地问道。 他皱起眉头,说:“你没去看医生?” 她给了他愚蠢的一瞥,问道:“没有,我为什么要去?” 他眉头更深。 “那怎么会……” “什么怎么会?”丽萨问道,突然严肃起来,指责道,“每个人今天都怪怪的,跑来跟我道贺,但又不肯说原因。我知道他们不是在说演戏的事,因为你们没人去看!” “因为你本来不应该参加演出的!” “为什么不应该?”丽萨困惑地问道,“我整整排练了一个月。谢谢你的支持,托尼叔叔。” 他张开嘴想说话,但还是闭嘴了。最后他转移话题问道:“今天那个吃虾人来了吗?” “谁?” “那个吃虾的人。你知道的,那个把所有虾都吃完的人?” “大厨,”丽萨责备道,“你明明知道今天没有虾。你到底怎么了?每个人今天都怪怪的!天哪!” 托尼困惑不已,他缓缓点点头,退回门里。 丽萨叼着烟,双手把腰上的围裙系得更紧一些。一米五八,蓝眼睛,102斤。她的头还沉浸在昨晚首演晚宴的香槟里。她酒量不怎么样,但她怎么能不庆祝这一场成功?她肯定会得到评分,而且——更好的是——被激情剧社录用。她会跟凯特一起工作! 她抽完最后一口烟,走到垃圾桶边。通常在垃圾桶和混凝土小屋之间的间隙里除了垃圾什么也没有,这也就是她把烟嘴扔到那的原因。但今天不同。今天那里不是空的——那里恐怖地……恐怖地被填得满满当当。 丽萨尖声大叫,恐惧地逃开。在垃圾堆里挤着的,是一具巨大的、肿胀的男人尸体。他头发是亚麻色,手向外伸出,笨拙的、丑陋的、苍白的手指里紧抓着一瓶蛋白质炸弹药片。
1 一个哥特系列漫画。 2 美国电影导演、编剧、制片人,主要作品有《爱丽丝梦游仙境》、《理发师陶德》、《僵尸新娘》、《查理和巧克力工厂》、《断头谷》等。 3 “苏克西与女妖”乐队成立于1976,是一支后朋克乐队,该乐队的灵魂人物女歌手被称为苏西克女妖,她多变又极富神经质的嗓音是乐队的标志。 4 英语中“混蛋(dick)”一词同时有“阴茎”的意思。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